第一部 二

當大型的「柏加」轎車平穩無聲地駛出門前車道時,只有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和科林西安絲第一由衷地感到喜悅。只有她們倆有一種冒險感並且毫不掩飾對汽車開動的那種高興勁頭。她們倆一人守著一個窗口,對窗外飛駛而過的夏日景色可以一覽無遺。而她們的年齡不大不小,正好信以為真自己是乘著由強壯剽悍的車夫駕馭的王室車輦出巡的公主。她們坐在麥肯和露絲看不到的后座上,脫下漆皮淺口無帶鞋,把長襪拽到膝蓋以下,盯著街上熙來攘往的男人。

全家在周日下午乘車出遊已經成為一種習俗慣例,是麥肯賞心悅目的一項十分重要的活動。對他來講,這是一種使他感到當真是一個飛黃騰達的人物的自滿自足的方式。對露絲來講,這種儀式不那麼野心勃勃,然而終歸是她顯示她的家庭的一種方式。對他們的小兒子來說,這只不過是一個負擔。他被安插在前座的父母中間,只能看到汽車鼻子上裝的那展翅飛翔的女神。在汽車行駛中,他不能坐在母親的膝頭——倒不是因為母親不願意,而是因為父親不同意。因此,他只有跪在銀灰色的座位上,從後車窗望出去,才能不致只是看到父母的膝蓋和手、腳,還有儀錶盤,或是「柏加」鼻子尖上懸著的銀亮的帶翼女神。可是這樣一來車就朝身後開了,使他很不痛快。就像是盲目飛行,不知目的何在——不知道身在何處——使他很煩。他不想看飛掠而過的樹木,也不想看讓汽車甩在背後的房屋和兒童。

麥肯·戴德的「柏加」轎車沿著非醫生街緩緩行駛,穿過城裡的簡陋、貧困地區(後來被稱作「血庫」,因為那裡的人血流得太隨便了),越過鬧市區的側街,駛向富裕的白人居住區。一些看到汽車駛過的黑人不懷惡意地羨慕著它的優美與神氣。在一九三六年,黑人當中像麥肯·戴德那樣生活富裕的簡直是鳳毛麟角。另外一些看到這一家人乘車駛過的,稍微帶點忌妒,主要覺得賞心悅目,因為麥肯的寬大的綠色「柏加」與他們心目中一輛汽車的作用不相符合。他開車一小時從不超過二十英里,從不加大油門,從不在一兩個街區內保持著一擋來給行人一點激動。他從來不會讓車胎放炮,從來不會用光汽油,也從不需要十二個穿著雜色褲子、嬉皮笑臉的男孩子幫他推車上坡或跨上便道。不必用繩子把車門拴在門槽內,也沒有十幾歲的孩子跨上踏車板讓車帶著自己沿街滑行。他不向別人打招呼,別人也不向他打招呼。他從來不會緊急剎車,不會倒車同一個朋友喊一聲或笑一笑。不會從打開的車窗向外扔啤酒瓶或冰激凌的錐形盒。也沒有一個小男孩從打開的車窗朝外看。只要可能,他從不讓雨點落在車上,而且他到桑內店上班也靠步行——只在周日出遊時才把車開出來。更主要的,他們懷疑他是否曾在后座上帶過女人,因為謠傳說他去「壞地方」或有時同那些不檢點和孤寂的女房客躺在一起。要不是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和科林西安絲第一明亮的顧盼的秋波,這輛「柏加」就毫無真正的生氣可言。所以他們都把這輛汽車叫作麥肯·戴德的棺材。

科林西安絲第一用手指梳了梳頭髮,那是一頭輕柔的、濕沙色的長髮。「你要去什麼地方,還是我們就這麼兜兜風?」她的目光仍往街上看著,注視著走過的男男女女。

「注點意,麥肯。你總在這地方拐錯彎。」露絲從車的右側輕聲說。

「你想開車嗎?」麥肯問她。

「你知道我不開車的。」她回答。

「那就由我來掌握好了。」

「好吧,不過千萬別怪我,要是……」

麥肯順利地把車開上穿過鬧市區的左邊岔路,駛進一個住宅區。

「爸爸,我們要到什麼地方去嗎?」

「光榮島。」麥肯說。

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把她的長襪又往下邊拽了拽。「到湖上去?那兒有什麼啊?那兒什麼都沒有,沒有人。」

「那邊有個湖灘居民點,莉娜。你爸爸想去看一看。」露絲又不甘寂寞地插嘴說。

「幹嗎呀?那是些白人的住宅。」莉娜說。

「並不全是白人的住宅。有些地方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空地。就在另一面的路上。那裡可以弄成一個挺不錯的黑人度夏的地方。建一些湖灘住宅。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麥肯從後視鏡里瞥了女兒一眼。

「誰去住呢?還沒有黑人能夠有兩所住宅呢。」莉娜說。

「柯里斯牧師有條件,還有興里頓醫生。」科林西安絲糾正著她。

「還有那個律師——他叫什麼來著?」露絲回頭問著科林西安絲,但女兒沒理睬她。

「還有瑪麗,我想。」莉娜笑著。

科林西安絲冷冷地斜睨了她姐姐一眼。「爸爸不會把財產賣給一個酒吧間女招待的。爸爸,你會讓我們住在一個女招待的隔壁嗎?」

「那塊地皮是她的,科林西安絲。」露絲說。

「我不管她有什麼,我只管她是什麼,對吧,爸爸?」科林西安絲靠攏父親來取得肯定。

「你開得太快了,麥肯。」露絲的鞋尖抵住了車底板。

「要是你對我開車的方法再多嘴多舌,你就給我走回家去。我說話算話。」

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往前坐了坐,把手放在母親的肩頭。露絲閉口不語。小男孩用兩隻腳踢著儀錶盤的下邊。

「別踢了!」麥肯告訴他。

「我要上廁所。」兒子說。

科林西安絲仰了仰頭。「哦,天哪。」

「可是我們出發前你剛去過呀。」露絲說。

「我憋著哪,我要去!」他開始哼哼唧唧地哭起來了。

「是真的嗎?」他母親問他。他瞅著她。「我看我們最好還是停車吧。」露絲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特別沖著哪個人。她的眼睛盯著他們正在駛進的郊野。

麥肯沒有改變車速。

「我們是打算建一所避暑住宅呢,還是你要出賣產業?」

「我什麼也不賣。我在合計著買進然後出租。」麥肯回答她說。

「可是我們是不是——」

「我憋不住了。」小男孩說。

「——打算也住在那兒?」

「也許吧。」

「光我們一家?還有誰?」科林西安絲很感興趣。

「我還沒法回答你。可是在幾年之內——五年或十年吧——所有的黑人就都住得起這地方了。所有的。記著我的話吧。」

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往上開一點你就可以停車了,爸爸。他會把座位弄髒的。」

麥肯在鏡中看了她一眼,放慢了車速。「誰帶他去?」露絲手按在車門把手上動著。「你別去。」麥肯對她說。

露絲看著她丈夫,嘴已經張開了,可是沒說話。

「我去不了,」科林西安絲說,「我穿的是高跟鞋。」

「跟我來吧。」莉娜嘆了口氣。她倆離開了汽車,大姐姐帶著小弟弟,消失在長到路邊的小樹林中。

「你當真認為有那麼些住在這城裡的黑人——我指的是好黑人——會住到那兒去嗎?」

「他們不見得從這個城市來,科林西安絲。人們總要找避暑的房子。白人始終是這樣的。」麥肯用手指在方向盤上敲著鼓點,由於車子停著,方向盤有點發顫。

「黑人不喜歡水面。」科林西安絲咯咯地笑著說。

「要是水面屬於他們,他們就會喜歡了。」麥肯說。他朝窗外看著,見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從樹林里往回走。她手裡拿著一大束五彩繽紛的鮮花,可是一臉不高興的生氣樣子。在她淺藍色的衣裙上,四處點染著像數字一樣的深色濕痕。

「他往我身上撒,」她說,「他把我尿濕了,媽媽。」她就要落淚了。

露絲用舌頭髮出一陣「咯咯」的聲響。

科林西安絲大笑著說:「我告訴你黑人不喜歡水嘛。」

小男孩不是成心的。這是他還沒尿完時乾的,只是碰巧,姐姐從他身邊走開去採花,回來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還沒尿完就轉過了身。他養成了一種習慣——總是把注意力放在身後,就像沒有未來似的。

然而,如果說未來還沒有到來,那麼目前可是已經展開了。「柏加」汽車裡這個感到不舒服的小男孩上了學,到他十二歲時,就遇到了一個男孩,這孩子不但解放了他,而且領他去見一位婦女,這位婦女對他的未來正像對他的過去一樣起著重要作用。

吉他說他認識她,甚至還到過她屋裡。

「屋裡是一副什麼樣子?」奶娃問他。

「亮堂堂的,」吉他回答說,「亮堂堂的一片褐色。還有一股氣味。」

「一股臭味嗎?」

「說不上。她的氣味。你去了就知道了。」

所有那些不可信但完全可能的有關他姑媽——父親一直禁止他去接近她——的種種故事都讓他們倆著迷。他們倆都不想再推遲一天去弄清真相,而且相信由他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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