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是一個鎮?」吉丁叫嚷著,「看著也就是一個街區。城裡的一個街區。比如皇后區里的一個。」

「小聲點,」他說話時摟緊了她的腰,「這不僅是個鎮,還是縣城。我們管它叫城市。」

「這就是埃羅?」

「不。這是龐西。埃羅是個小鎮。我們還有十四英里要走。」

這時她才明白,他為什麼要租一輛車開到佛羅里達來。坐飛機是到不了埃羅的。他們得先到塔拉哈西或者賓薩科拉,然後乘汽車或火車到龐西,隨後再開車到埃羅,因為那裡不通長途汽車,至於計程車嘛——唉,他覺得怕是沒有人肯載他們去那裡。依他之見,開車去不成問題。她的行李中裝進了他所有的一切。當他們走下長途汽車,她看到被兒子叫做車站的地方前面有八九個黑人在閑逛。兒子和其中一個至少談了五分鐘。他們又在售糖機旁邊等了半小時,才有一個叫卡爾的黑人開來了一輛四門的普利茅斯轎車。

那黑人開車把他們送到埃羅,一路上都在直接地問這問那。兒子說,他是一個叫士兵的人在軍隊時的戰友——他們是在從布魯頓到蓋因斯維爾的路上結識的。他說,他想順路去看望一下老士兵。卡爾說他聽說過士兵,可是從來沒見過他。他從來沒見過大領口的開司米毛衣,也沒見過「查克瑞爾」牌皮靴,還不知道他們能夠把牛仔褲做得這麼緊身,除非是孩子,要是他們誰穿這樣瘦的褲子,可沒法好好乾活了。因此他把懷疑的目光投向後視鏡。在阿拉巴馬州的布魯頓,沒人穿這種衣服,而且他懷疑在蒙特戈梅里也沒人穿。

他按照兒子的指點,在一棟房子前面讓他們下了車,吉丁心想,既然兒子付了那人錢,而且下了車,大概這就是埃羅。

「那九十家房子呢?我只看見了四棟。」吉丁邊向四下打量,邊問道。

「就在這兒。」

「哪兒?」

「向四下擴展。在埃羅,人們不擠在一起住。來吧,丫頭。」他拿起行李箱,像新郎似的滿臉笑容,領她走上台階。一扇有門框的門朝外開向仍是三月的上午。他們站在一道紗門前,透過門能看到一個男人背對他們坐在桌邊。兒子既沒敲門也沒挪步,只一味看著那人的後腦勺。那人慢慢地轉過臉,盯著他們看。隨後便從桌邊站起身來。兒子打開紗門進去,吉丁緊隨其後。他沒有走到那人跟前,只是站定了,面帶微笑。那人既不說也不笑,只是看著他們。隨後他舉起雙手,握成拳頭,開始蹦跳,如同孩子跳繩般跺著地板。兒子無聲地笑著。一個女人跑了進來,但那男人還在跳,還在跺地板。那女人帶著點困惑笑看著兒子和吉丁。那男人越跳越高,越跳越快。兒子則一直看著,笑著。那男人還在跳繩,但不像兒子那樣笑個不停。最後,直跳得把一盞燈震到桌邊,把一扇窗子也震倒在地,震得孩子們都從門洞向里窺視,那男人隨著他瘋狂的腳步的節拍,用勁力氣高叫著,兒子!兒子!兒子!就這樣直叫到兒子抱住他的頭抵住自己的胸口。「是我,士兵。是我。」

士兵掙脫出去,直盯著他的面孔,然後跑向後窗。「哇呼!哇呼!」他叫著,然後返回來,繞著房間邁了四步正步。兩個男人來到前門,看向屋裡走正步的人,隨後又看著來客。

「士兵的老鄉。」那女人說。

「士兵的老鄉。」孩子們說。

「萬能的上帝,是兒子。」那兩個男人中的一個悄聲說。接著就不說話了。兒子和士兵互相拍打著頭、手和肩。

「誰給你買的這麼瘦的鞋?」

「你的頭髮跑哪兒去了,黑小子?」

他問她肯不肯和士兵的妻子艾琳待在士兵家裡,他好去看他父親。吉丁不同意。她和艾琳已經聊了十分鐘,再沒什麼可說的了,可兒子還是催著她,說他已經有八年沒見過老人了,他不想這麼久才重新見面就帶著一個他父親不認識的人進家門。她能理解嗎?她說理解,邊說邊走出屋,來到士兵院子里的含羞草邊。其實她一點都不理解,就像她聽不懂兒子同士兵、德雷克和艾琳以及路過的人談話時所用的語言一樣;就像她不明白(或不接受)男人們把她排除在外,讓她和艾琳與孩子們為伍,而自己則聚在門廊上,互相打過招呼後仍不理睬她一樣;她也不明白他在聽到一個姓布朗,叫薩拉、薩莉或薩迪的女人——她從他們提到名字的發音猜出那是個女人——去世的消息時何以會既驚駭又喜悅。但她還是同意了。天哪。埃羅。

他把她留在那兒,獨自走向他出生的房子。磚砌的黃色前臉看著很小巧。同他和齊安涅同居的沙塔菲爾德的棚屋——就是他開車穿過的那棟房子——相比,這裡曾顯得又大又堅實。但它其實還沒有昂丁的廚房大。門沒有鎖,但家中沒人。廚房裡燉著一鍋辣味濃湯,他知道老人沒有走遠,也不會在外面待太久。他的父親富蘭克林·G.格林從七歲起就被人叫老人,直到長大成人,娶妻生子,那小孩就叫老人的兒子,到第二個孩子出生,頭一個孩子就簡稱為兒子。他們全家人都曾經住在這裡。霍拉斯住在蓋因斯維爾,弗蘭剋死在朝鮮,他妹妹弗朗西恩在傑克遜維爾的一家精神病院,小妹妹波基·格林仍然住在埃羅,但靠著徑賽獎學金去了佛羅里達農工大學讀書,這些都是士兵說的。他們這一大家子以前都住在這座房子里——和他媽媽一起。

沒過幾分鐘,老人就爬上了前廊的台階。兒子站在房子中間等候著。門開了,老人看著兒子,手中的洋蔥掉在了地上。

「嘿,老人,你好嗎?」

「上帝啊,你回來了。」

他們沒有握手擁抱。他們不知道怎麼做。他們在屋裡追著洋蔥,互相問候了近況,後來老人才說:「過來,讓我給你弄點吃的。雖說這兒沒什麼東西,也不像我剛才以為的那麼少。」

「我在士兵家吃過了。」

「你到那兒去了?」

「我想在進門之前先打聽一下你的消息。」兒子說。

「噢,我還沒死,兒子。我還沒死。」他笑著說。

「我看得出你還沒有。」

「那些匯款真管用。」

「你都收到了?」

「噢,是啊。每一筆。不過我只用了其中一些。」

「一些?那全是給你的。你幹嗎不全用了?」

「我不能那麼做。我不想引人懷疑。我實在沒辦法時才會兌一些出來。」

「不會吧,老人,別跟我說你還有剩。」

「都在那兒。」他沖兩間卧室中的一間點了下頭,「小豬在上學,你知道的。我得幫她一把。」

他們走進那間卧室,老人從床下取出一個白貓頭鷹牌香煙盒,打開蓋子。裡面有用橡皮筋捆著的薄薄的一沓信封;用回形針夾在一起的一些郵局匯款單,還有幾張十元和二十元的鈔票。

「這都是給你的,老人。給你過日子的。」

「是啊。是啊。可你知道,我不想每月都跑那麼遠去郵局取錢。說不定會招人議論,又惹出別的事,引出官司來。所以我只是偶爾取一點。不聲不響地,你知道。」

「老人,你真是個發了瘋的老頭子。」

「你去過沙塔菲爾德了嗎?」

「沒有。直接到這兒來的。」

「唉,你知道嗎,薩莉·布朗不久以前死在這兒了。」

「他們告訴我了。」

「讓她安息吧。」

「但願如此。」

「她每天晚上睡覺都帶著一支滑膛槍。」

「哦。」

「每天夜裡。唉,如今她已經被燒成灰了,她和她那討厭的女兒……」

「別這麼說,老人。」

「是啊,你說得對。不該惹惱死者。可是你知道,我怕薩莉勝過法律。」

「我也是。」

「法律不管死了的黑女孩,可是薩莉·布朗,她每天夜裡帶著那支滑膛槍睡覺,就是在等你。我走過她身邊時,直起雞皮疙瘩。她就住在教堂附近,整天哀嘆。每天晚禱時都會一下子攔住我。我沒辦法坐在那兒聽她數落你。你想得出嗎?每逢禮拜天就禱告,可每天夜裡都要拿著一支滑膛槍。」

「那男孩呢?」

「從這兒走了,他家裡人也都走了。」

「他的眉毛又長出來了嗎?」

「一直沒有。我猜他家裡人琢磨,他那副模樣沒法在這一帶躲著。薩莉也在找他呢。」

「我沒看到他的臉。我只看到了他的屁眼。」

「我打賭,那地方也沒眉毛。」

「我該用刮鬍刀片給他裝點眉毛的。」說罷他們同聲大笑,兒子告訴他這八年來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差不多一小時過去了。快到四點時,兒子說:「我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你帶了個女人?」

「是的。」

「她在哪兒?」

「在士兵家裡。她能住這兒嗎?」

「你們結婚了?」

「沒有,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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