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空氣中充滿了痛苦,連曼陀羅都無法呼吸。它們成排地在藤蔓上萎縮,不知不覺地在瓦萊里安的視野內凋零。他坐在花房裡,淡忘了一切,只對一九五○年他第一次聽兒子的歌聲那件事記憶猶新。

這些年來,他認為她嗜酒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了:睡眠要戴眼罩,做事笨手笨腳,假期的美容浴,不愛交往,昏睡不醒的早晨,夜晚的哭泣,暴躁易怒,匆匆敷衍的甜蜜母愛。他認為她酗酒——私下裡喝很多,這就是她當他的面只喝葡萄酒和雪利酒的原因。不嗜酒的人才會喝真的酒;而私底下的酒鬼則會在各種場合喝夏布利白葡萄酒——或許這只是他的看法。但他巴不得這是真的。知道她從未酩酊大醉,從未「精神不正常」,從未不省人事,從未宿醉不起,從未因經久未飲而狂躁讓他傷心欲絕。他能夠接受醉酒,事實上早已接受,因為他相信那是真的。比起得知一個漂亮(還非常和善)而清醒的年輕母親酷愛看她自己的嬰兒流血,其他什麼問題都得算好的了。愛之過甚。有一次把自己鎖在衛生間,手中握著一把削皮刀,以免自己向那種愛屈服。不過這也沒什麼。沒有把孩子從房間這頭扔到那頭,或者拋出窗外。沒用開水燙,沒揮拳打。只是在孩子的細皮嫩肉上拿小針美妙地扎扎而已。「美妙」,這就是她用的字眼。「我知道那樣做不對,知道那是壞事。但這件事有點美妙。」她是這麼告訴他的,就在那天大家都離開之後在餐桌邊親口大聲說的。他聽後兩膝發抖,不得不重新坐了下去。黑人們全都走出了餐室,像灌木和樹木一樣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了,只剩下他們倆還留在枝形吊燈的光亮之中。她站在他身旁,面頰在挨了昂丁那記耳光後已恢複了蒼白,頭髮蓬亂卻很美麗。她站在那裡平靜地述說這一切,他同意她的觀點,覺得那可能是也應該是真的——是美妙的,如果他能抄起鵝的屍體旁邊的淺盤裡的切肉刀在她那張令人傾慕的可愛面孔上划上一道,那一剎那也會很美妙。美妙。確鑿而美妙的。但他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的雙膝在發抖,手指在桌布上戰慄。他不願看見他的手打戰,但他也不願看她的面孔。他想過——如何或者是否應該不再看她而只看自己的手。他下不了決心,也移不開他凝視的目光。但在她說這番話時,他是想過的。「那很好玩,我要看看針紮下去的痕迹,聽聽他的哭叫,但不知怎麼,我不相信他會那麼疼。」她管那叫「痕迹」。她看到了痕迹。沒有想到他會「那麼疼」。就像實驗室里的一名助手切掉一隻被麻醉的可愛的小白鼠的脾。

突然之間,他完全清楚了該做什麼:到他那兒去。到邁克爾那兒去。找到他,觸摸他,摩挲他,把他摟在懷中。現在就去。他想站起身,但他那雙麻木的腿沒有一點力氣。

「我不能再聽下去了,」他說,「不能。」

她便住了口,懷著全然的理解和徹底的耐心看著他。他還是站不起來。她對此也很理解,沒有再說一句話就走出了房間。「以後吧,」她的腳步聲似乎在說,「當你更堅強一點的時候,我會對你說的。跟你分享。讓這件事成為我們共有的。」

瓦萊里安沒有動。我永遠都不會有那麼堅強,他想。永遠都不會堅強到可以去聽那件事。我要麼現在就死,要麼就去找他。等我從這張餐桌旁走開,就要二者取其一,沒有中間選擇。我絕不能再聽下去了。

當西德尼身穿睡袍、睡褲和拖鞋返回餐室時,已經是凌晨兩點。瓦萊里安坐在枝形吊燈的燈光下,腿和手指終於不再顫抖。

「您該到樓上去睡覺了,斯特利特先生。」

瓦萊里安微微搖了下頭。他要是上了樓,恐怕就再也不會下來了,而要是站起身,他只有去死或者去找邁克爾。

「去休息一下,到早晨再去想事情。」西德尼說。

瓦萊里安點了點頭。

餐桌還保持著西德尼攙扶著抽泣的昂丁走出去時的模樣。在他幫助昂丁脫下衣服躺倒在床、按摩著她的腳直到她入睡的這段時間裡,沒人動過桌上的任何東西。但他根本睡不著。大海在他和妻子周圍展開。他們在海中漂流,如果從這座島上搬走,就再也沒有可以上岸的地方。他們沒有住宅,沒有自己的地方。一些證書有點價值,但沒有積蓄。只有一個妻子被他妻子打過的人在遺囑中允諾會為他們留下後路。西德尼著手清理餐桌,把東西堆放在側桌上。心裡懸著的事實在放不下,他就直截了當地問了。

「斯特利特先生。」

瓦萊里安抬起昏暗的眼睛,但沒有說話。

「您打算讓我們走嗎?」

瓦萊里安盯著西德尼,想先對好焦點,然後再去理解對方的問題。

「什麼?」

「我和昂丁。您打算讓我們走嗎?」

瓦萊里安把前額放到手上。「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他說,而西德尼一時間只能滿意地聽著那從遠處模模糊糊給出的回答,瓦萊里安則托著頭,重新陷入西德尼嘗試穿透的那蠟般的恐懼。第二天清晨六點,他依舊待在那裡。他的眼睛終於閉上了,他的頭腦慢下來,偶爾才怦然一響。他醒來是因為生理要求。不是死,也不是乘上飛機去找他兒子,而是要上廁所。於是他從桌邊走開,靠著那雙無力的新腿爬上樓梯。一旦滿足了那種生理需求,可以想像,就會去滿足別的:洗洗臉,刷刷牙,用雙手向後梳梳頭髮。他脫下鞋,拿著鞋坐到了床上。洗衣房水池下的漂亮男孩因為不會說也不會哭只能唱的那幅畫面——他不知道任何能描述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的辭彙,只好唱著「啦,啦,啦,啦,啦,啦」,那幅畫面整夜縈繞在瓦萊里安腦海里,即使在一陣陣的淺眠中也沒有離去,直到早晨還停留在他沒脫襪子的雙腳之間。

瓦萊里安想到,我得為此哭泣。我得為此流淚。但不是淚水,上帝求求您,但願是血。我得為他的傷口流下血淚。但我需要許多條生命,一條又一條、一條又一條的生命,一條生命對應一處傷口,一條生命對應一次淌血,一處灼傷。我需要流盡終生的血淚來對應每一處創傷。之後還要更多。一條又一條生命對應那,那,那,那處。傷口。深深的、永恆的小男孩的傷口。不知何時留下,永遠不知什麼原因,永遠無法啟齒,更不用說靠頭腦來想通的傷:他在這世上全心依靠的一個人——他甚至不可能選擇不愛的一個人——怎麼會對他下這樣的狠手。作為一個幼小的男孩,他最終可以相信的只有他活該,他就是活該被這樣對待,否則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這世上不會允許發生這種事的世界被想像、憑空捏造或者偶然形成,更不用說,說,說,說被創造出來。而他是對的。這世上不會容許發生這樣的事的世界存在。因此這根本就不是什麼世界。而應該是別的什麼。我在其中生活過,我也要離開它奔赴死亡,但它不是世界。也不是生活。是別的什麼。

這總算讓他舒服了一些,因為他知道,不管這種事是什麼,反正它不是生活。他達到了一種茫然、空白、毫無感情的境界,他希望它能支撐他直到他流出血淚。直到他的心蘇醒,為著唯一的目的一路壓送著血液:在他生活的千年中一刻不停地從眼中濺出血淚。

那天早上瑪格麗特醒得非常早,夜裡她做了該做的夢:那是說不出口的。她馬上起了床。當眾受辱之後痛快的解脫,頸手枷似的實在的安全感,她的身體都還保留著。如同被竭力追捕後終於就擒並被扼住喉嚨,她看上去反倒平靜了,露出了那種新聞照片上會給人留下傲慢自負或至少是不知悔改的印象的表情。那種平靜來自發現一切終於結束的輕鬆。各個部件均已復原,終於可以嘆著氣說:「感謝上帝,我終於沒有逃脫處罰。」她不知道下一步會怎樣,不過,這不是需要她解決的問題。那是將來的事,而她的當務之急是揭露過去的事。眼下她得洗頭髮,使勁洗,在頭髮上堆起山一樣的肥皂泡,再一遍遍沖洗。然後她就坐到太陽底下,對她所知的一切護髮要領全然不予理睬,就這樣把頭髮晾乾。

十字樹林成了一棟布滿陰影的住宅。成雙成對的人要麼囚禁彼此,要麼分道揚鑣,他們心靈的低語與雛菊樹的夢分庭抗禮。吉丁和兒子一起走了,在密謀些什麼。西德尼和昂丁走在碎玻璃上,憂心忡忡,憤怒而又陰鬱。一會兒互相埋怨,過後又彼此撫慰。瓦萊里安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花房始終無人照看,郵件也沒人讀。沉寂壓迫著大麗花和仙客來,因為再也沒有音樂來滋養它們。西德尼把幾份午餐端到桌上,但餐室里不見人來。吉丁和兒子在冰箱里搜尋過——一對共犯。瑪格麗特只在早餐時來喝了咖啡。西德尼把盛有心不在焉地準備好的三明治的托盤送到瓦萊里安的房間,結果又原封不動地端了回來。

瑪格麗特把事情零零碎碎地告訴了她丈夫。她一點點地、擠海綿似的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他們倆走上樓梯時空氣中飄著這樣的句子:「沒你想的那麼頻繁,而且在每一次之間,我們倆還是享受了很久的快樂時光。」但他已經踏進了他的房門。又有一次,她說:「不要設法說服你自己我不愛他。他對我來說比生命還重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