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騎士島上的蜜蜂沒有刺,也沒有蜜。它們又肥又懶,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尤其在正午。正午時分,鸚鵡睡了,蛇卻溜下樹,爬向涼快的灌木叢。正午時分,在早餐時留在蘭花口中的雨水變暖了。孩子們把手指伸進花里,像挨了燙似的尖叫起來。城裡人進了屋,因為中午的天空沉重不堪。他們等著吃放了許多辣椒的熱辣辣的食物,以便在對比之下感到天涼快一些。他們喝甜飲料和苦咖啡,以此來分散身體對炎熱天氣和沉重天空的注意。但騎士島上的房檐都很寬——窗帘都很輕,而且透光。所以天空並不要求居民分散注意力。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們的任何個人問題上:被包著擺在架子上的東西——那些他們總想有朝一日取下並打開的東西——或者他們每時每刻都要摩挲的東西。就像在海灘上,在消夏別墅中,在供水處,從世界各地來的遊客戴著太陽鏡,躺在和風中邊驚嘆邊琢磨。住在十字樹林的人那天中午也這樣琢磨著,為什麼一個頭髮蓬亂的人會被留下來吃晚飯。表面上看,一切如常。只有帝王蝶看起來對什麼東西特別激動。在烈日炎炎的酷暑中如此有力地扇動翅膀對它們來說可非比尋常。它們飛近卧室的窗戶,可是百葉窗一上午都關著,它們看不見任何東西。不過,它們知道那個女人在屋裡。她那男孩般的藍眼睛邊緣發紅,因為渴盼著一輛被耬斗菜柔化的拖車,因為渴盼著她每日領聖餐的媽媽莉奧諾拉。頭上蓋著比緬因州還古老的緞帶的莉奧諾拉在六十歲時折好並收起她的長襪,從此穿起中短襪,配上黑色中跟的系帶牛津鞋。從那可愛的短襪上伸出的健壯的粗腿從未在膝蓋處交疊。

媽媽,我又回到了原點,瑪格麗特想。此時,既然早餐時的雨已經停了,清新的光線便射進百葉窗,她驚奇地發現,這裡和那輛拖車那麼相似。她想,原點,我回到了原點。那輛拖車就像這間屋子。這一套簡潔而平行的線條。所有秘密的貯藏空間和不放東西的表面。當年南蘇珊娜對於奢華的概念來自老班果家族那些擺滿古董的住宅:藍色的瓶子和白色的模型,淡黃的壁紙和修復過椅面的聯邦風格的椅子。但瑪格麗特最愛那輛拖車,不顧父母的反對嫁給那個非天主教徒並搬到費城後,過了好些年她才算擺脫了身後的隆隆聲,既然如此,他便留下了它,把她留在這間他所謂只是被「雕刻」而非被裝飾的房間里,滿是密斯·凡·德羅 和麥克斯的痕迹,卻還是讓她想起南蘇珊娜的那輛拖車,在那裡,她在一生的前十二年中被女性玩伴所羨慕,直到十四歲那年才發現,並非南蘇珊娜的所有人都這樣看待她。他們認為那小廁所並不可愛,桌子摺疊起來、床鋪變成沙發也不整齊美觀得就像住進了你的娃娃的玩具屋。當她發現大多數人認為住在拖車裡是下等人的選擇時本該萬念俱灰,但所幸她同時又發現,整個南蘇珊娜都為她驚人的美貌所傾倒。她最終同意了他們對她的評價,可惜助益不大,因為這意味著她必須對別的女孩格外友善才能讓她們別對她刻薄。這意味著有她在場的時候,老師都會暈頭轉向(男的忘乎所以,女的充滿猜疑),在車上擊退表兄弟,坐在椅子里要擺脫牙醫的騷擾,並對每個三十歲以上的女人感到歉疚。私下裡她既沒有估量也沒有得意於自己的美貌,在學會恰當地利用自己的美貌之前,她遇到了一個年長的男人,他在她面前從不會暈頭轉向。她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真是漂亮」,彷彿她的漂亮和那輛彩車一樣是可被裝扮出來的,但其實又不是。她因為他看起來很驚訝而笑了。「這就夠了?」她問道,而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對男性的讚美做出真誠的反應。「美從來不會夠,」他說,「可你一人足矣。」她從他的聲音中獲得的安全感,他那修得方方正正的指甲也能給予。正是這種安全感而非他的錢財安撫了她,使她覺得美貌之下的自己是重要的,在皮相下,這個瑪格麗特始終如一——無個性,沉默著,卻不顧一切地要取悅別人。如今她身處遙遠的費城和十字樹林,卻仍然十分渴望她母親的拖車,但也許並不算遙遠,因為她把自己鎖在其中的這間卧室是它更高級的仿製品,只是欠缺一點舒適。

瑪格麗特·莉奧諾爾望著前面出神,她特別想喝咖啡,卻並不想按鈴召喚西德尼或昂丁,因為那就會開始她並不確定自己想度過的一天。她這一夜毫無睡眠可言,此時驚恐已經耗盡,她躺在床上,在氣惱和痛苦之間搖擺。事情並沒有好轉。她也沒有見好。她能感覺到,而且正身處其間,邁克爾正在趕來,而這是一定要出現的:有一個黑鬼在木板中間,毫不誇張。瓦萊里安當然會想出什麼招數來使大家震驚,事實上,他提出請他用餐。一個被發現藏在妻子壁櫃中的陌生人,一個連西德尼都想射殺的遊民,瓦萊里安居然在她仍倒在地板上抖得像片葉子時請他吃飯。在她的壁櫃里。幹得好,真是傑作,儘管這事本身就夠讓人噁心的了,但瓦萊里安的侮辱更甚,他竟然認為那人在那兒也沒什麼。若不是邁克爾就要來了,她當天就會打點行裝,這次當真要離開他了。瓦萊里安同樣心知肚明,她不會這樣對他,因為邁克爾回家過聖誕節對她如此重要,她不會一走了之。現在他正在花房裡放那些無聊的音樂,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她很餓,想喝咖啡想得要命,但她眼下還不能就這麼開始這一天。何況吉德還沒敲門呢。

通常,每當瑪格麗特睡過頭時,吉德都會用一個微笑、某封有趣的郵件或是令人激動的廣告單叫醒她。吉德會把一杯可可放在瑪格麗特的地毯上(這間布滿了時髦而稀疏的雕飾的房間里沒有床頭櫃),她們會以一些提神的女孩間的閑聊來開始一天的生活。

「瞧,蔻依有四種新香水呢。四種。」

「我看,布魯頓先生的情人已經走了;你接到了赴宴邀請。最好還是去,因為我認為她的情人很快就會去拜訪他們的。你看過他們三個在一起吃飯的樣子嗎?昂丁說,那兒的廚娘說那讓她覺得噁心。」很久以前,當吉德趁假期來拜訪他們時,瑪格麗特覺得她不好相處又愛耍小脾氣,但如今,她長大後變得標緻又有趣。大學生活也沒有把她變得盛氣凌人,和變成修道院院長的昂丁完全不同。

她不知道昨晚那頓飯是怎麼進行的。吉德留下了嗎?那陌生人什麼時候走的?她抬手想按一個按鈕。隨後又變了主意。說不定那人殺了所有的人,只有她一人得以逃脫,因為她跑到樓上的卧室,把自己鎖了起來。不對。如果他殺了人,就不會有那無聊的音樂了。上帝。也許他會回來,晚點再動手。他們能採取什麼措施來制止他?所有的鄰居都該被告知,有個黑人在附近遊盪,而且這種事還會發生。他們應當共同防範,彼此保持聯繫。每一家都該設人值班,二十四小時總有人站崗。她不會提到瓦萊里安先給他吃了飯,而且還讓她待在那兒看著他吃。鄰居們會覺得他瘋了,會把那強盜做的任何事都怪在他頭上。說不定他已經入獄了。他昨晚是出不了島的,但今天一早,她聽到了吉普車開走又返回的聲音。西德尼可能開車押他上了汽艇,由港口警察就地給他戴上了手銬。不管怎樣,她不打算假裝苟同瓦萊里安的做法。他甚至懶得到她這兒來解釋一下,更不用提道歉,就像他從未解釋過他為什麼不願回美國。他當真指望她在叢林中受熱氣的煎熬,明知道熱氣、太陽和海風會對她的皮膚造成什麼損害。明知道從緬因到費城,她已經覺得到了熱帶。稍微一曬,她的胳膊就發紅,後背還起皰。可他還是要待在這個她除了在邁克爾小時候全家一起來度假之外從不喜歡的地方。現在,由於有吉德做伴,在法蘭西王后島上逛街,和鄰居一起吃午餐,這塊炙人的墳墓總算可以忍受了——僅僅是忍受而已。要是沒有邁克爾在,她是絕對受不了在這裡過聖誕節的。絕對受不了。那種糊塗勁又犯了。比如說,昨晚吃沙拉的時候,還有早些時候那頓早點。但有邁克爾在旁邊,她從不會忘記東西的名字和用途。

瑪格麗特·斯特利特閉上眼睛,轉身趴到床上,儘管她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整整一夜,她都在惦記壁櫃的門,她去那裡找那首詩,是為了弄清瓦萊里安在跟她開玩笑,布里奇斯獻給邁克爾的那首詩中確實有那行「他走路時放射著光輝」。壁櫃是大得能走進去的那種,裡面有單獨的衣櫥和更衣室,最靠里還有一個小小的儲物龕供她存放東西。就是在那兒,在她最私密的東西中間,她看到他坐在地上,平靜得出奇,骯髒透頂。他看著她,卻一動不動,似乎過了幾小時她才退出來,又過了幾小時她才能從張開的嘴中發出聲音,至於她是怎麼下的樓梯,她這輩子也不會知道,但當她到了樓下時卻像在夢裡,大家看著她,但目光卻像是毫不相信她,而最糟的是瓦萊里安,他坐在那兒的派頭像個爵爺或教士,全然否定了她的坦白,她的和盤托出。他的眼神告訴她,她像夾沙拉時一樣忘記了一些重要的事。她開著燈躺了一夜,想著她的壁櫃現在成了廁所,裡面有過髒東西,現在仍未清除。只是在天亮的時候,她才稍稍有一會兒進入了輕淺而無用的睡眠,也沒有做該做的夢。醒來時她疲憊不堪,不過,隨著黑夜過去,她的恐懼也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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