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縷縷的霧有時來到那裡,就像未嫁姑媽的秀髮。稀薄蒼白的髮絲在不知不覺中飄蕩著,直到成團地聚集在住宅周圍,把窗子變成鏡子,映出人的倒影。餐室中那盞枝形吊燈的六十四隻燈泡在這位未嫁姑媽的髮絲中不過是枚鑽石別針。霧氣灰濛濛、髒兮兮地在屋裡盤旋著,洇濕了亞麻桌布,籠罩著葡葡酒。鹽粒結晶粘在一起。牡蠣伸直了捲曲的邊緣,沉入鍋底。在那種毛茸茸的網膜中,耐心難以為繼,呼吸則越發困難。「島嶼」這個字眼在這種時刻才有意義。

吉丁和瑪格麗特輕拍著面頰和太陽穴,把被未嫁姑媽吻過的地方弄乾。西德尼(未經差遣卻適時出現)邁著黑板擦般輕軟的腳步圍著桌子走動。他的目光不停地盯視著大淺盤、桌上的擺設或自己的腳,或者那些他正伺候著的人的手,卻從來不與他們目光相接,哪怕與他的侄女。他用訓練有素的餘光瞥見瓦萊里安用拇指按在湯盤邊上,把它向外推了一英寸左右,當即邁回他那輕柔的腳步,撤掉那些盤子,等待下一道菜。他走到瑪格麗特跟前時,一直沒動刀叉的她把勺子放入濃湯中吃了起來。西德尼遲疑了一下,退開了。

「你在混日子,瑪格麗特。」瓦萊里安說。

「對不起。」她咕噥著。未嫁姑媽撫摸過她的面頰,她抹去了她的指尖留下的濕氣。

「吃飯是有節奏的。我一直這麼告訴你。」

「我說過抱歉了。我吃飯太慢。」

「這和速度無關,和步調有關。」瓦萊里安答道。

「這麼說就是我的步調和你們不同。」

「是蛋奶酥,瑪格麗特,」吉丁插話說,「瓦萊里安知道今晚有蛋奶酥。」

瑪格麗特放下勺子,它碰到瓷器發出一聲輕響。西德尼輕飄飄地走到她手邊。

她喝湯或是什麼需要用勺子的稀軟食物時還好,但她從不確定什麼時候困惑會再度出現:她會用叉尖刮著瓷盤,試圖挑起中間印著的花朵,或者會忘記揭掉盤邊擺著的苦杏餅乾的軟紙,把它整個兒放進嘴裡。瓦萊里安會斜眼瞪她,但明白她感到焦慮,所以一聲不吭。龍蝦、玉米棒上的玉米粒——都成問題。她那種糊塗勁兒時來時去。如果有一年不犯,她就不相信自己曾經多麼犯傻。不過她在飯桌上始終小心翼翼,盯著別人怎樣就餐——只是為了確定不再拿起芹菜條而非餐刀,或者向上等肋排上倒自己杯中的水而非醬汁。這會兒它又回來了。儘管昂丁為了騙她而留下果皮並把芒果插到冰里,在勉強吃掉芒果上該吃的部分之後,她漫不經心地拿叉子一紮,一片果肉便蹦了出去。西德尼又給她端上了一盤硬紙盒外形的東西。這時她猶豫起來,不知漂在她碗里的白色泡沫該不該吃。她腦中靈光一閃:牡蠣湯!於是興緻勃勃地把勺子伸進湯中,還沒開始吃,瓦萊里安就開始抱怨。這時吉丁又宣布了一個新難題:蛋奶酥。瑪格麗特祈禱自己能夠認出來。

「蘑菇?」她問道。

「我不清楚,」吉丁說,「我想是吧。」

「我討厭蘑菇。」

「我不確定,也許味道平淡吧。」

「我喜歡趁熱吃,淡淡的,茸茸的。」瑪格麗特說。

「好吧,但願那就是蘑菇。在這種天氣里,更可能是煎蛋卷。」瓦萊里安有點煩,做個再添些酒的手勢,「這座島上我唯一不喜歡的就是這霧。」

「霧對雞蛋可能不好,但是對於讓我的頭髮蓬鬆倒是不錯,」吉丁說,「我應該剪成你那樣的髮型才是,瑪格麗特。」她用雙掌把頭髮向下按了按,但一鬆手,頭髮馬上又彈了回去,成了一團濃雲。

「噢,別。我的頭髮現在太黏了。」瑪格麗特說。

「不過看上去還好。所以這種髮式才這麼流行,不是嗎?不用梳理,就算濕了也有型,而且與臉型相配。我這種蓬鬆式樣得不斷收拾,我的意思是不斷下功夫。」

瑪格麗特笑了。「非常適合你,吉德 。讓你看上去像《黑人奧菲爾》裡面的,叫什麼名字來著,尤瑞黛斯?」

「唉,瑪格麗特,唉,」瓦萊里安說,「是尤瑞黛奇。」

「記得她掛在火車車庫裡的電線上時頭髮的樣子嗎?」瑪格麗特繼續對吉丁說。

「你指的是她的腋毛吧?」吉丁問道。她感到不舒服,因為瑪格麗特總是有意無意地把她帶進去,暗示或明指一些她想當然的種族特點。她以抵制兩者來結束這種話題,但這會使她對本不想在意的事警覺起來。

瑪格麗特笑得擠起了她的男孩似的藍眼睛。「不是,我指的是她頭上的。真是好看極了。誰會注意她的腋下呢?」

「女士們,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想好好吃完甜點。咱們換個話題好嗎?」

「瓦萊里安,你能不能有一次,就一次……」

「那麼,」吉丁打斷她,「談談聖誕節怎麼樣?這可是個我們該談的話題。我們還沒開始計畫呢。有什麼客人會來嗎?」她從西德尼放到她面前的色彩豐富的蔬菜碗中挑了一點沙拉。「噢,我正想告訴你們,馮·勃蘭茨家寄來了一封請柬……」

「勃蘭茨,吉德。就是普通的勃蘭茨。那個貴族意味的『馮』是瞎編的。」瓦萊里安說。

瑪格麗特握住西德尼捧到她面前的沙拉碗中探出的長木勺。她小心地把蔬菜盛到她的盤子里。什麼都沒灑出來。她又盛了一勺,平安地倒進了盤子里。她輕嘆一聲,正要讓吉德謝絕勃蘭茨的邀請,瓦萊里安突然叫道:「見鬼,你這是怎麼了?」

瑪格麗特驚慌失措地四下張望。他正瞪著她。吉德看著她的盤子,而西德尼俯身湊近她的手腕。「什麼?」她說,「什麼?」她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挺好的,什麼都沒灑,什麼都沒破:生菜、西紅柿、黃瓜都在。這時西德尼把碗放到桌上,撿起夾沙拉的勺和叉。原來她把勺和叉掉在桌上了。

「噢,對不起。」她低聲說,但她很生氣。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他們盯著她的眼神就像她尿了褲子。他們隨即裝出沒事的樣子;吉德又嘰嘰喳喳地開口了。

「嘿,不管怎麼說,他們請你們二位去就餐。小型的。」她說,「不過哈切爾家要辦一個大規模的周末活動。他們想……「她停頓了半拍心跳的時間。他們板起的臉就像珠寶盒蓋似的一下子關上了。「他們覺得你們願意去過整個周末。平安夜,晚餐會;隨後是早餐,下午有什麼划船活動,再往後是雞尾酒會和舞會。從『法蘭西王后』號來的僱工組成了樂隊。噢,他們不是真的從那兒來的。我想是新澤西州吧,不過他們曾在『切茲·馬林』號上演奏過……」周圍一片沉默,她說不下去了。「你怎麼了,瑪格麗特?」

「咱們還是回到腋下的話題上吧。」瑪格麗特說。

未嫁的姑媽微笑著撫弄她們這些未嫁姑媽的髮絲。

「我們不去參加那些。你是這個意思吧,吉德?」瓦萊里安喝著他的酒說。

吉丁聳聳肩:「你們打算在這兒過聖誕節,還是別的地方?」

「在這兒。悄悄地。雖說我們也許會有一兩個客人。」

「噢?誰啊?」

「告訴她吧,瑪格麗特。」

「邁克爾要回來了。過聖誕。」瑪格麗特的笑容有些靦腆。

「那可太好了。」吉丁說。

「瓦萊里安認為他不會來。不過他會的,因為我答應要給他這件真正絕妙的禮物。」

「什麼禮物?能告訴我嗎?」

「一位詩人,」瓦萊里安說,「她要在聖誕節把他最喜歡的詩人給他。是這麼回事吧,親愛的?」

「被你一說,我幹什麼都顯得很蠢。」

「我還以為我的評價相當公平。」

「不是措辭,是語氣。」瑪格麗特轉過頭對著吉丁,「我已經邀請了B.J.布里奇斯來過節,他說他會來。他做過邁克爾的老師。」

「而邁克爾還不知道?」

「他不清楚。不過他會猜到的。我給了他一點暗示,挺明顯的,所以他能猜到。我在信里引用了布里奇斯的一行詩。『他走路時放射著光輝。』」

「照這樣,你現在就可以精神崩潰了,」瓦萊里安說,「他不會來的。你完全誤導了他。」

「你在說些什麼?他已經在路上了。他的箱子已經海運了。」

「這可不是布里奇斯寫過的什麼詩里的一行。邁克爾會認為你瘋瘋癲癲的。」

「就是他寫的。那首詩就放在樓上。我親手在下面畫了線。邁克爾曾經背過呢。」

「照這麼說,布里奇斯就不光平庸,而且還剽竊。」

「也許他是引用的,要不就是一種影射。」吉丁撫摸著頭髮。

「他會認為你瘋了於是……」

「瓦萊里安,不要說了。」

「……就會去跳蛇舞。」

「那我就和他一起去。」

「這事已經沒得說了,瑪格麗特。」

「你們什麼時候能確定呢?」吉丁的聲音假裝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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