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座睡著人的宅子既封閉又敞開。如同耳朵,它可以抵制輕易的穿透,卻無法應付攻擊。好在加勒比地區不存在恐懼。盯視熟睡者的無眶之眼算不上威脅——那不過是一種警醒,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因為那樣的眼睛沒有眼瞼,也沒有盈虧。在加勒比,沒人談到弦月或半月。月亮總是圓的。總在漂泊和好奇。月亮對它看到的東西從不感到驚異,卻也絕不厭煩:一對做僕人的夫妻背對背睡覺。男人只穿睡褲,光著上身來抵禦熱氣;他妻子則穿著高級密布衣褲,連脖子都不露,表示對熱氣毫不在乎。他們的安全感在後背上。雙方都感覺得到它從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知道其配偶穩定又能幹的脊柱就在轉身可及的距離內。所以他們的睡眠是平靜的,相互支持的,不像樓上那個穿一身棉布睡衣的老人。他白天在花房裡會不時打盹,以致晚上難以入睡。有時他需要半球形杯的白蘭地才能入眠,即使如此,他仍會在自言自語中打發掉整夜;先是和手腕悄悄聊天,然後把聽到的、需要傳達的消息告訴天花板。一旦他說得痛快——找准了詞,甚至拼出了一些關鍵詞——就會像個可愛的小男孩一樣高興地輕笑起來。睡在另一間卧室的妻子已經小心地爬上樓梯上了床,她拿著裝好並鎖上的行李箱來到門邊:她塗過指甲,皮膚上擦了點油,頭髮別好,牙也刷過了——滿口牙齒都閃亮而整齊。她的呼吸依然很急促,因為她剛做完十二分鐘的加拿大空軍體操。後來她的呼吸減緩下來,在她睡覺用的面罩下是緊貼平靜的眼皮的兩顆浸過金縷梅汁液的棉球。她對睡眠充滿希望,因為今晚她可能會做個該做的夢。與她的卧室一門之隔的隔壁(她已有一年沒在這棟宅子中居住,特意選了一間客房而非主卧自用),一個年僅二十五歲的年輕女人還大睜著眼。又是這樣。她剛躺下就立刻睡著了,但一小時後就被關於大帽子的夢驟然驚醒。那是漂亮的女式大帽子,就是瑙瑪·希拉、梅·韋斯特和珍妮特·麥克唐納戴的那種,儘管她這種年齡不會看過她們的電影,即使看過也不會記得。羽毛。面罩。花朵。檐是扁平的、下垂的、捲起的和圓的。那些帽子在一陣飄忽後包圍了她,驚醒了她。她躺在那裡,在月亮的目光的注視下,不明白那些帽子何以對她如此不齒和拒斥。她才放棄尋覓恐懼的核心,便又想起了並非夢境的另一個畫面。兩個月之前在巴黎,有一天她去購物。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一——天氣晴好,喜訊頻傳,她決定辦個聚會來慶祝一番。她給所有她喜歡的人和一些不太喜歡的人都打了電話,然後駕車一路駛向十九區的那家超市。她清單上列出的東西一定應有盡有,不必考慮替代品和折中物。格雷少校牌酸辣調料,地道的褐色大米,新鮮的西班牙辣椒,羅望子果皮,椰子和兩隻羊羔的胸肉片。還有中國蘑菇和芝麻菜,棕櫚心和博陶立牌的托斯卡納橄欖油。當你剛剛被選作《伊人》雜誌的封面女郎,當接二連三的紈絝子弟和嗓音沙啞的男人給你打來電話或是乘著載有波爾多白葡萄酒、三明治和小樂隊的南斯拉夫旅遊車到你的門外尖聲喊叫,還有,當你收到一個魅力不減的老男人的信,說委員會對你的口試感到滿意的時候——嘿,這會兒你到超市去買材料,準備一紙東方人為西方人設想的豐盛又平庸的菜單來噁心他們,這卻會被印到《服飾美容》和《伊人》雜誌里,用一種讓一個二十五歲的女性印象深刻的方式:她在決定不對媒體撒謊時會顯得如此年輕,而媒體卻給了他們認為才十九歲的面孔一副年屆三十的女人的嘴和眼。

在如此仁慈的環境中,既然知曉她既聰明又走運,購物單上的一切自然註定買得到。當幻象凝聚成一件黃色的連衣裙時,吉丁就不敢說那並不是她購物單的一部分了——對椰子和羅望子果皮的補充,有點像酸橙和西班牙辣椒的配料。這又是她的幸運。那幻象本身其實是一個身材過高的女人。吉丁清楚,在那女人長長的金絲雀黃的連衣裙下,是太過豐滿的胸和臀。經理會笑著目送她走出門廳,因此,她和其餘的人為什麼要在店裡目瞪口呆呢?是她的身高嗎?是襯著金絲雀黃色連衣裙的柏油色的皮膚嗎?那女人在貨架間走過,她多色的便鞋似乎在地板上踩出了金子的印跡。她的兩頰上各有一個倒V字形的印記,她的頭髮用和她的連衣裙同樣顏色的頭巾固定成型。貨架間的人們都毫不尷尬地直盯著她而不側目斜睨。她既沒挎籃也沒推車。她所有的只是那身黃裙和多色涼鞋。吉丁將手推車掉頭,又回到貨架間,她告訴自己要再看看蔬菜。那女人在奶品區低頭打開一個紙盒,挑出三個雞蛋。然後她把右肘放在左手上,把雞蛋舉在耳垂和肩頭之間。這時她抬起眼來,人們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種強烈得簡直能燒光睫毛的東西。

她舉著雞蛋,沿通道緩緩走向收銀員,而收銀員則試圖告訴她,雞蛋是成打或半打賣的,單個不賣——但她必須抬眼看進那雙美得讓睫毛相形失色的秀目來解釋。收銀員把話咽了回去,她想再試一次,那女人卻伸手從黃色連衣裙兜中掏出一枚十路易硬幣 放到櫃檯上,轉身便走。她走遠了,在身後的地板上留下金色的軌跡,把所有人拋在後面。她左臂攏在腰間,右手舉著那三個粉白色的雞蛋,她走到門口時兩隻手又該做什麼呢?誰都不知道。把手肘從手掌中移出去推開門嗎?再轉回來要一個紙袋嗎?把雞蛋放進衣兜嗎?每個人都在心中祈求著她不要做那些,而是幻象般穿過玻璃飄出去。她確實這樣離去了。其實他們不必操心,因為只要踩上門前的墊子,門就會開了。不過長久以來,他們已經忘記或是習慣了這點,直到那女人帶著至高無上的美人的自信走到門前,門在沉默中遵從地打開為止,他們才親眼得見。

吉丁現在不會承認,但當時在超市裡,她和其他人一起透不過氣。只是那麼一點,只是突然吸了一口氣,只是片刻的吸氣,然後那個女人中的女人—那位母親/姐妹/她,那個難以被影像記錄的美人—就把人們的呼吸都帶走了。

那女人走過超市櫥窗時,吉丁的目光追隨著她的側影、她的背影——一路追隨到不再有玻璃櫥窗的世界盡頭。而在那裡,就是在那裡——就在即將讓世上的全部美好、生命與呼吸消逝的災難來臨前的瞬間——那女人猛地向左轉頭,徑直看向吉丁。那雙不需要睫毛的美目轉向吉丁,雙唇微啟,齒間噴出一道唾液的箭,射向人行道和傾倒的心。其實這本就無所謂。你一旦墮入愛河,氣惱就是多餘的,侮辱是不可能的。你嘴裡咕噥一聲「婊子」,但那種饑渴絕不會離去,絕不會合上。它明擺在那裡,隨時會被另一條金絲雀黃的連衣裙、另外三隻握著白色雞蛋的柏油色的手指,或是足以燒光睫毛的美目所勾起。

吉丁的好運還在繼續。晚餐家宴令人難忘,堪稱無懈可擊。生活如同芝麻菜葉一般碧綠而優美地彎曲著。毫無瑕疵。沒有眼淚,也沒有褐斑。她總能買到購物單上的東西。嗓音沙啞的英俊男人想娶她,和她共同生活,支持、資助和推廣她。秀外慧中的女人想做她的朋友、知己、愛侶、鄰居、客人、玩伴,邀她做客,做她的僕婦、學生,或只想住在她近鄰。一個幸運的姑娘——為何拋下這種生活,給老親戚打長途電話,給一位富有、對她唯命是從的舊識寫興緻勃勃的請求信或求助信,甚至當她購物清單上的東西在巴黎應有盡有時隨便登上法國航空公司能提供的任何一架航班飛往多米尼加?什麼都不缺,連一個擁有燒光睫毛的眼睛的黑女人的唾沫都有。

吉丁溜下床鋪,走到窗前。她跪到地上,雙臂交叉放在窗台上,把頭抵在窗玻璃上。她把手背舉到嘴邊,用牙齒輕咬著柔軟的皮肉。她揣摩不透,那女人侮辱的姿態為什麼會使她出軌——把她震離常規之外。她為什麼想讓那女人喜歡和尊重她。那誠然讓她把興趣從雜誌封面和學位中抽離。在窗外,她能看到溶溶月色下小島另一側的群山,如瓦萊里安所說,那就像一百名騎手騎著一百匹馬。小島就是因此而得名的。他曾經指著遠處的三座山峰給她看,但吉丁初來時陪伴她們周遊全島的瑪格麗特卻對此隻字未提。一個騎手。只有一個。因此島名中的「騎士」用的才是單數。一名法國士兵騎在一匹馬上,而不是一百名。這個故事她是從一個鄰居——瓦萊里安售出住房的第一家買主——口中聽說的。但瓦萊里安還堅持他自己的故事,他更喜歡百騎的說法,覺得它更準確,因為他是聽米歇林醫生講的,醫生住在城裡,對全部故事一清二楚。「他們還在那兒,」他說,「如果你在夜裡走到那地方,還可以看見他們呢。不過我認為我們不會相見。如果他們像故事裡講的那樣一直騎馬賓士,就會和我一樣疲乏了,我可不想遇見比我老、比我累的人。」

也許他們並不老,吉丁望著窗外想。也許他們還年輕,還在騎馬。一百個人騎著一百匹馬。她想像著一波又一波的騎士,可不知為什麼,她又想起了在巴黎邂逅的黃裙女人。她又爬上床,竭力確認困擾著她的感情。

那女人在某種程度上讓她感到孤獨。孤獨又虛偽。或許是她反應過度。那女人出現時她正面臨一個重大抉擇:在那三個嗓音沙啞的男人中,有一個是她最想嫁的,那人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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