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九三七

隨著回到梅德林的秀拉而來的,是泛濫成災的知更鳥。這種土黃色胸脯的顫動的小鳥到處都是,讓年幼的孩子對它們的歡迎變成了惡毒的投石。誰也不知道這些鳥是從什麼地方,又是為了什麼飛來的。人們只知道不管走到哪裡,總會踩上圓圓的白色鳥糞;知更鳥圍著你亂飛,在你身邊死去,讓人連晾件衣服、拔除野草或是在前廊上坐一會兒都不成。

儘管大多數人都記得一團一團的鴿群從天上飛過時整整兩小時的黑暗,也習慣了自然的種種過度現象——太熱,太冷,太乾旱,大雨成災——但是,他們仍然心懷恐懼地看著一種微小的現象主宰他們的生命,迫使他們屈從於它的意志。

他們雖然感到恐懼,但對於這樣一種讓人難以喘息的怪現象,或者按他們的說法,這種「邪惡的日子」,卻採取了一種近乎歡迎的接納態度。他們覺得,這種邪惡必須避免,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其害,也應採取一些預防措施。但是,他們竟任其泛濫,聽其發展,而從不想方設法去改變它,消滅它,或是防止它再次發生。他們對待人類的態度也是這樣。

被外人看作懶散、邋遢甚至是慷慨的習性,實際上都是對不良力量存在的合理性的全面認可。他們不相信醫生能治病——對他們來講,也從來沒有人成功過。他們不相信死亡是偶然的——也許生命是這樣,死亡卻是必然的。他們不相信自然會偏離正軌——只是覺得有些不便。瘟疫與旱災和春天的應時而至一樣順理成章。既然牛奶會凝結,上帝也就知道知更鳥會在這裡降落。邪惡的目的在於促使人掙扎求生,於是他們決心(自己並沒有覺察已經下定這種決心)從洪水、白人、肺結核、饑荒和無知的魔爪下逃出生天。他們對憤怒深有體會,卻對絕望一無所知,他們並不向犯罪者投擲石頭和他們不會自尋短見出於同樣的理由——那樣有失身份。

秀拉剛走下辛辛那提的快車,就踩進了知更鳥糞,走上了到「底部」去的漫漫山路。她的一身打扮任誰看了都會認為像個電影演員:一身灑滿粉紅和黃色百日草圖案的黑色縐呢衣裙,脖子上纏著狐尾,頭上戴著一頂黑氈帽,面網斜斜地垂下,遮住一隻眼睛。她右手挎著一隻黑錢包,上面有綴著珠子的金屬扣,左手拉著一隻紅色的旅行皮箱,小巧玲瓏,引人讚歎——包括曾經到過羅馬的市長夫人和音樂教師在內,誰都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她沿著木匠路向山上走去,淺口鞋的高跟和鞋幫沾上了干鳥糞。她的身影吸引了坐在縣政府門前石凳上的老頭、用桶往人行道上潑水的主婦和回家吃午飯的高中生們的目光。她到達「底部」時,她回來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黑人們紛紛來到他們的前廊或窗邊。有的人和她打招呼,有的人向她點頭,但大多數人只是遠遠地打量著她。一個小男孩向她跑來,說:「我幫您拿一下箱子吧,女士?」秀拉還沒來得及回答,小孩的母親已經在喊他:「約翰,你給我回來。」

在伊娃的院子里,人行道上有四隻死知更鳥。秀拉停下腳步,用腳尖把它們踢進了旁邊的草叢。

伊娃望著秀拉的目光,和望著當年一個子兒甚至一點希望都沒給她留下就出走又回來的波依波依時的目光一模一樣。她坐在輪椅上,背後是她曾經跳出去的窗戶(現在都用木板釘死了),正在燒被她梳下來的頭髮。秀拉打開門時,她抬起眼皮說道:「我早該想到那些鳥意味著什麼。你的外套呢?」

秀拉往伊娃的床上一躺,答道:「我剩下的東西晚一點到。」

「但願如此。那些毛茸茸的小尾巴對你沒什麼用,被你戴著,還不如掛在原來的狐狸身上。」

「對十年沒見的人,你就不會問候一句嗎?」

「要是那人讓別人知道他人在哪兒,什麼時候回來,別人會為他做好準備的。要是他不這麼做——要是他突然出現、隨便進來——那隻能看別人臉色了。」

「你怎麼樣啊,老媽媽?」

「活一天算一天吧。謝謝你還知道問我。你想要什麼的時候,腦子轉得倒挺快的。你需要有點變化或者……」

「別跟我說你為我付出了多少,老媽媽,也別提我欠你多少這種話。」

「噢?不許我提這個?」

「好吧,說吧。」秀拉聳了聳肩,轉身趴著,屁股對著伊娃。

「你進門還沒十秒鐘就已經開始找碴了。」

「一個巴掌拍不響,老媽媽。」

「哼,可別信口開河,當心吃不了兜著走。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你該生個孩子了。那樣你就安心了。」

「我可不想造個什麼人出來。我只想造個我自己。」

「自私啊。可沒哪個女人遊手好閒地到處逛,還沒有男人。」

「你就是嘛。」

「那不是我心甘情願的。」

「媽媽也是。」

「也不是心甘情願的,我說過了。你打算一個人過日子,這不對。你需要……我來告訴你你需要什麼。」

秀拉坐了起來:「我需要你閉上嘴。」

「還沒人跟我這樣說話哪,還沒人……」

「我就這麼說了。就因為你下狠手砍掉自己一條腿,你就以為你有權利用那條瘸腿想踢誰就踢誰?」

「誰說我砍斷了自己的腿?」

「那就是你把腿放到火車底下賺保險金。」

「住口,你這撒謊的丫頭!」

「我就是要說。」

「《聖經》上說,當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華你神所賜你的地上得以長久。」

「媽媽準是把那段跳過去了。她可沒活多久。」

「這張壞嘴!上帝會給你顏色看的!」

「哪個上帝?是那個眼看著你燒死李子的上帝嗎?」

「別跟我扯放火的事,你眼看著自己的媽媽被活活燒死。你這條瘋狗!被燒死的怎麼不是你!」

「可我沒死。聽懂沒有?我沒死。這屋裡要是還有火,那一定是我點的!」

「地獄之火是用不著點,它已經在你裡面燒起來了……」

「管它什麼玩意兒在我裡面燒著,那是我自己的事!」

「阿門!」

「在你有時間撲滅它之前,我會把這鎮子和所有東西撕成兩半!」

「驕傲會讓人栽跟頭。」

「我管那幹嗎?」

「作孽呀!」

「你把自己賣了每月二十三塊錢。」

「你把自己扔了。」

「我扔了的是我的。」

「有一天你會需要它的。」

「可是不需要你。我永遠不會需要你。你知道為什麼嗎?沒準哪一天夜裡,你坐在輪椅上打著瞌睡打蒼蠅、咽口水的時候,我會提著煤油悄悄爬上樓來,然後——天知道——你也許會比他們燒得都旺。」

因此,從那天起,伊娃鎖上了自己的房門。不過這也沒用。四月里,來了兩個抬著擔架的男人,她甚至沒來得及梳梳頭,就被他們捆到了一張帆布上。

巴克蘭·里德先生來挑數字時看到伊娃被抬走了,他驚訝得大張著嘴,看到秀拉在牆邊填一些表格,在表格下角寫著「監護人」字樣的那裡,非常仔細地寫上了「秀拉·梅·匹斯小姐」。

只有奈爾一個人注意到了鳥兒飛走後的那個五月的非同尋常。星期六晚上總有一種光輝,一種似乎是綠色的、被雨淋濕的閃光(被新安上的街燈照亮);而下午總有一種因冰飲料和黃水仙花斑點而明亮的檸檬黃。她能在孩子們濕潤的臉和他們那流水般圓潤的嗓音中看到它,連她自己的身體也避不開這種魔力。她會坐在地板上做針線活,就像她過去做姑娘時那樣,把腿盤在身下,或是隨著腦子裡出現的旋律跳一會兒舞。在灑滿陽光的愜意日子和紫色的黃昏里,柏油娃娃在祈禱時高唱《與主同行》,他的睫毛因淚水而變得更黑,他的側影因悔恨而虛弱地映在聖馬太大教堂的牆壁上。奈爾聆聽著,感動得露出微笑。她朝著從窗外射入的、觸及了他的悲傷的純粹的愛微笑,因為那看起來實在賞心悅目。

雖然只有她一個人感受到這種魔力,但她並不奇怪。她明白這一切都是由於秀拉回到了「底部」。就像是治好了白內障後,又能用那隻眼睛來看東西了。她的老朋友回家了。秀拉。是秀拉使她開懷大笑,是秀拉使她用新眼光看舊事物,有秀拉在身邊,她感到自己更聰明,更文雅,而且還有一點性感。她曾和秀拉一起度過了舊日歲月,如今又可以和秀拉不斷分享所見所聞了。和秀拉談話始終像與自己交談。她在秀拉面前從來不會顯得愚蠢,除了秀拉之外還會有第二個這樣的人嗎?還有誰會覺得「不夠格」只不過是一種特質,一種個性,而不是什麼缺陷?還有誰總會留下那種既好玩又心照不宣的氣氛呢?秀拉從不爭強好勝;她只會幫助別人去確認自己。只要秀拉在,其他人的音量似乎都擴大了、提高了。比什麼都重要的是,人們找回了幽默。有秀拉在,她可以專心聆聽孩子們撒落的糖在腳下嘎吱嘎吱響而不去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