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九二一

秀拉·匹斯家有許多屋子,都是在過去五年中按照主人的明確要求不斷增建的:今天加一條樓梯(有三條樓梯通向二層),明天蓋一個房間,東開一座門,西修一條廊。結果有的房間開了三扇門,有的房間又只有朝著門廊的一扇,與房子的其他地方無門相通,而有的房間要想進去只得穿過別人的卧室。這座巨大的住宅,連同前院的四株彎梨樹和後院一棵孤零零的榆樹的創建者和統治者,是伊娃·匹斯,她坐在三樓的一輛輪椅里,指揮著她的子孫、朋友、流浪漢和不斷來來往往的房客們的生活。這鎮上記得伊娃曾經雙腿完好的歲月的人還不到九個,連她的大女兒漢娜都不在其中。除非伊娃本人談起這個話題,其他人都對此諱莫如深。大家假裝對它視而不見,除非伊娃處於某種異想天開的情緒中,她才會講些關於它的恐怖故事——通常是為了給孩子們解悶。她講那條腿怎樣在某天自己下床走了,她怎樣用剩下的一條腿跳著在後面追,可那條腿跑得太快了。她還會講她的大腳趾上怎樣長了一棵玉米,那棵玉米長啊長,一直長到整隻腳都成了玉米,長到了腿上還是不肯停下來,等她在玉米頂端繫上一條紅帶子時,它已經長到膝蓋了。

有人說,伊娃把腿放到火車輪底下軋碎了,然後要人家賠償。也有人說,她把那條腿賣到醫院,整整賣了一萬美元。對於這種說法,里德先生睜大了眼睛問道:「黑鬼女人的一條腿能值一萬美元?」好像如果賣一萬美元的是兩條腿他就會信以為真——但只有一條腿!

不管她失去的那條腿命運如何,剩下的那條倒令人印象深刻。那條腿上總是穿著長筒襪、套著鞋,無論什麼時間和季節。她只穿了一次氈便鞋,大概是聖誕節或是過生日的時候,但很快就不穿了,因為她總穿一隻齊腳踝的有帶子的黑皮鞋。她也從來不穿太長的裙子來遮掩左邊的殘缺。她的裙子總是到小腿中間,這樣,那條引人注目的腿就能為人所見,同時,她左腿下的空當也明明白白。她的一個男性朋友為她設計了一種輪椅:把搖椅固定在下面的大型兒童車上,坐在這輛奇妙的新發明上,她可以在房間里轉來轉去,從床邊到梳妝台,到朝北的陽台,到可以俯視後花園的窗口。輪椅很矮,站著跟她說話的孩子們正好同她臉對臉,而大人要和她說話,無論站著還是坐著,只能彎腰俯首。但他們並不知道這一點。在他們的印象中,自己總是抬頭看著她:仰望著她兩眼間寬寬的距離,仰望著她軟而黑的鼻翼,仰望著她的下巴尖。

伊娃曾經嫁過一個叫波依波依的男人。他們生了三個孩子:老大是漢娜,老二隨母親,也起名伊娃,但平時被叫作「珍珠」,最小的是個兒子,名叫拉爾夫,母親叫他「李子」。

經過五年令人傷心不滿的婚姻生活後,波依波依離開了。其實,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裡,他也經常和別的女人鬼混,不怎麼回家。對於他喜歡的事,只要有機會做,他就無所不為。他最喜歡女人,第二是喝酒,第三是打罵伊娃。那年十一月他離開家時,伊娃只有一美元六十五美分、五個雞蛋、三棵甜菜和一顆無所適從的心。孩子們需要她,她需要錢,需要繼續過日子。當時最要緊的是養活三個孩子,她要到兩年後才有時間和精力感到憤怒。她當時六神無主,餓得發狂。那個年月,山上還沒有幾家黑人。沿大路往下走二百碼的地方住著一戶姓薩格斯的人家,他們一發現伊娃的困境,就送來了一碗熱乎乎的豆子,還有一盤冷麵包。她謝了他們,又問他們有沒有一點牛奶給兩個大孩子喝。他們說沒有,但他們知道傑克遜太太養的一頭奶牛還在產奶。伊娃拿了一隻桶找上門去,傑克遜太太讓她等早晨再來接,因為晚上已經擠過奶了。就這樣湊合著到了十一月底。大家倒是挺願意幫忙的,可伊娃認為,照這樣下去不用多久人們就不會再歡迎她了;冬天的日子很難熬,再說鄰居們的生活也不比她寬裕多少。帶著吃奶的小男孩躺在床上,兩個女孩裹著被子坐在地板上,她動著腦筋。老大漢娜已經五歲了,可還沒到能單獨照看弟弟的年齡,而伊娃能找到的幫傭工作會讓她把孩子拋下一整天,從早上五點半甚至更早一直忙到晚上八點後很久。那時候,山谷里的白人也還沒富裕到要雇女傭的程度,他們都是些小農和商人,就算僱人也是為了乾重體力活。她也想過回到弗吉尼亞的一些親戚那兒去,可是拖著三個小傢伙回老家對伊娃來說簡直是朝著死亡又邁近了一步。她只能依靠在鄰里東拼西湊和登門乞討來挺過這個冬天。等孩子長到九個月就好辦了,那時她就可以種點什麼,也許還能到山谷里的農家打打短工,除草、播種、喂牲口,到收穫季節再爭取一個穩定的幫工機會。她想,當初讓波依波依把自己從家裡帶走可能是個愚蠢的決定,不過在當時看起來那麼正確。那時,波依波依給一個兼做鐵器的白人木匠幹活。那個白人要搬到西部一個叫作梅德林的偏僻小鎮上時,一再要求波依波依和他一起走。於是波依波依帶上新婚的妻子來到這裡,蓋了一間小屋。房子距離從谷地蜿蜒而上的大路六十英尺,坐落在群山之中,還以他白人東家的名字命名。他們在這間小屋裡住了整整一年,才在外面蓋起了廁所。

接近十二月中旬的時候,那個叫「李子」的小傢伙腸胃不再蠕動了。伊娃給他揉肚子、喂溫水。她心想,準是我的奶水出了毛病。薩格斯太太給了她一些麻油,可還是無濟於事。孩子哭鬧又踢打,怎麼喂也咽不下多少。他看起來很痛苦,在憤怒和折磨中拔高嗓子尖叫。有那麼一刻,他被自己的哭喊激怒了,又是噎住,又是窒息,好像快被扼死了一樣。伊娃向他跑過去,慌亂中踢翻了一個瓦質尿盆,孩子的尿把地板弄濕了一片。她總算把他哄下後,到了夜裡,孩子再次哭喊起來,於是她下狠心要徹底結束他的痛苦。她把孩子裹在毯子里,手指在豬油罐的縫隙和四周揩了一下,就抱著孩子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室外廁所。她在漆黑的夜色和令人窒息的惡臭中蹲到地上,把孩子放到膝蓋上露出屁股,把她在這世界上僅剩的一點食物(除了三棵甜菜之外)塞進了孩子的肛門。靠著豬油的潤滑作用,她用中指慢慢探進肛門,試著鬆動孩子的直腸。她的指甲碰到了一塊摸起來像石子的東西,便把它掏了出來,其餘的也就跟著出來了。那又黑又硬的大便落到凍土上時,「李子」的哭鬧停止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伊娃蹲在那裡,不明白為什麼她折騰這麼久才跑到這兒幫他排便,不明白她為什麼蹲在這裡,在這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用自己的身體溫暖著心愛的寶貝男孩,凍得自己小腿和嘴唇發僵,鼻子發酸。她搖了搖頭,就像要把腦髓甩出去,然後大聲說:「啊。不。」接著她回到屋裡,躺到床上。「李子」知足地睡著了,寂靜讓她有機會陷入了沉思。

兩天後,她把三個孩子留給了薩格斯太太,說第二天就回來。

十八個月後,她突如其來地走下一輛大車,帶著雙拐、一隻黑色的新錢包和一條腿。她首先把孩子領了回來,接著給了驚詫不已的薩格斯太太一張十美元鈔票。後來,她在木匠路邊蓋起了一座房子,離波依波依原來蓋的那間小屋六十英尺。她把原來的小屋租出去了。

「李子」三歲那年,波依波依回到了鎮上,還拜訪了她一次。伊娃聽說他要來,就準備好了檸檬水。她想像不出見面時她會有怎樣的舉動和心情。她會不會哭?會不會掐他的脖子?會不會要求他和她睡覺?她想像不出。於是她就乾脆等著瞧,她一邊在一個綠色的大水罐里攪拌著檸檬水,一邊等待著。

波依波依搖搖擺擺地走上台階,敲了敲門。

「進來吧。」她喊道。

他打開門,微笑著站在那裡,一副春風得意、忠厚老實的樣子。他腳上穿著一雙閃亮的橘黃色皮鞋,頭上戴著一頂城裡人用的草帽,身上是一套淺藍色西裝,領帶上還別著一個貓頭領帶夾。伊娃微笑著請他坐下。他也回以笑容。

「怎麼樣啊,丫頭?」

「挺不錯的。你還好?」她從自己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詞句,就知道他們倆的談話會以客氣的基調開場。當然,她還得等一會兒才能知道自己會不會用冰錐穿透那個貓頭領帶夾。

「喝點檸檬水吧。」

「正好。」他以一個心滿意足的姿勢摘下了草帽,他的指甲又長又亮,「天可真夠熱的,我跑了整整一天啦。」

伊娃透過紗門朝外望去,她看到一個穿豆綠色裙子的女人靠在最細的一棵梨樹上。再回過頭來看他時,她想起了「李子」成功地從核桃里挖出仁來吃的那張面孔。她再次微笑了,倒檸檬水給他。

他們倆的談話進行得輕鬆簡單:他海闊天空地說著,她隨時搭茬;他打聽這戶,詢問那家,像別人一樣,唯獨不問她的腿。這場談話就像是和一個在歸途中順路進來問聲好的遠親閑聊似的。波依波依沒要求看看孩子,伊娃在談話中對兒女也隻字未提。

過了一會兒,他起身準備離去。他提到他還有約會,身上散發出新鈔票和懶散的氣味,一路晃晃悠悠地走下台階,大搖大擺地朝穿豆綠色裙子的女人走去。伊娃注視著他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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