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04章 欺騙

天高雲淡,晨光微曦。初升的陽光照耀著千百年來歷經風雨的樓蘭大地,也灑落在了一夜未眠的那羅身上,映得她的眼底隱約呈現出了某種金褐色的光芒。

在床上翻來覆去思索了一整夜,那羅終於做出了決定。

她要離開這裡。

幾天之後將會過境的那支漢人商隊或許就是個帶她離開的好機會。

這個倉促的決定有些對不住叔叔,但眼下卻也是她唯一可以想到的辦法了。

坐以待斃,絕對不是她那羅的性格。

第二天一早,那羅還是像往常那樣出去放羊,並未在嬸嬸面前表露出半點異樣情緒。到了傍晚時分,她將剩下的晚飯後又留下了一部分,趁著嬸嬸入睡後溜進了羊圈。今天不知是不是嬸嬸發了善心,為她準備的晚飯居然是幾個熱乎乎的麵餅。

少年的精神似乎比起之前稍稍好了一些,只是臉色依舊蒼白如紙。靜靜坐在草堆上的他,烏黑的長髮如海藻般散落,看起來就像是一株在暗夜中含薰待清風的雅緻墨蘭,散發著淡定的令人吃驚的美麗。

「傅昭,今天你有沒有覺得好些?」那羅將食物放在了他的前面,面帶關切地問道。

傅昭面色溫和地點了點頭,「傷口好像沒那麼疼了。這兩天全勞那羅你費心了。我看我應該很快就能離開這裡。」

「那就好。因為,我們可能要提早離開這裡。」那羅正在遲疑著要不要將那件事告訴他時,忽然抬眼發現他正用一種複雜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這裡……怎麼了?」他的目光似乎無意落在了她手背上——那裡有一長道剛剛癒合不久的傷痕。

那羅微微一愣,立即故作若無其事狀,「沒什麼,是前些天嬸嬸不小心用熱水燙傷了我的手而已。」

「那羅,你的爹娘呢?」他的目光迅速掃過了她想要掩飾的其它傷痕,幽黑的眸子斂起了一道意味不明的暗光。

「爹娘?」她垂下了眼瞼,用濃密的淺茶色長睫遮住了自己的情緒,「遇到你的那一天,就是我的爹娘被當眾處死的日子。我爹他是樓蘭最好的巫醫,可他們卻說我爹胡亂用藥害死了達娜王妃的孩子……」

說到這裡,她突然收了聲,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爹娘被砍頭時那血色飛舞的那一幕,彷彿一個巨大沉重的夢魘壓迫著她的胸口。

始終揮之不去。

傅昭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忽然緩緩伸出了手,一點一點,如時光輕輕蔓延,直到——觸摸到了那道淡粉色的傷痕。

「你知道嗎?在我們大漢,有一種相當特別的樹木。它的葉子紅如火,明艷如朝霞。經過了冬天的冰凍風霜,春天的繁華紛呈,夏天的酷熱炎炎,到了秋天,那傷痕纍纍的葉子會全部伸展開來,就在那一瞬間,呈現出令人驚嘆的美麗。它的名字——叫做楓樹。」他的黑色眼眸漸漸變得如甘泉般溫潤,「那羅,人,也是一樣的。」

那羅怔在了那裡,一種說不清的柔軟漸漸包裹住了她的心臟。儘管傷口因為他的觸摸隱隱約約作痛,可隨著疼痛而來的,卻是陣陣令人傷懷的溫柔。忽然,她感到一滴溫熱的液體沿著冰涼的臉頰輕輕滑落,又很快如同雪地里的腳印般消失在唇邊……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看到這種楓樹就好了……」她喃喃低語道。

「那你就跟我走。」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衝動地說出這句話,或許是因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亦或是她的凄涼身世在某一刻觸動了他的心。

聽到這句話時,那羅似乎一下子回過了神,忙轉移了話題,「對了,我差點給忘了。今天去放羊的時候我已經打聽過了,那支漢人商隊可能明晚就會經過這裡,不知到時你的身體吃不吃得消?」

傅昭頓時面有喜色,極為乾脆地答了三個字,「沒問題。」

那羅剛剛離開羊圈,就湊巧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匆匆往外走。在暗夜裡她看不清那個人的面容,但大致上還能分辨出那個女人應該是嬸嬸。

真是奇怪了,這麼晚嬸嬸要去哪裡?難道嬸嬸還有什麼瞞著叔叔的秘密不成?

懷著困惑不解的心情,她也悄悄跟了上去。

只見嬸嬸沒走了多少路,就拐進了旁邊一間簡陋的房子里。那羅心裡更是疑雲陡生,那間房子常年無人居住,嬸嬸怎麼會單獨來到這裡?她越想越不對勁,疾步上前,彎腰躲在了窗下仔細聆聽著裡面的動靜。

「我已經照你所吩咐的做了。提娜付了定金,兩天之後就會帶走那羅。」嬸嬸的聲音並不意外地從房內傳出,「不過,這樣真的可行嗎?將她賣給提娜,將來的生活恐怕就是墮入了無間地獄……你真的忍心將自己的親侄女推入火坑嗎?」

那羅心裡一驚,嬸嬸說什麼?親侄女?那麼嬸嬸偷偷要見的人是——

就在這時,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傳入了她的耳中,「不然你還有更好的方法嗎?」

轟隆隆!就在這時,天邊忽然打了一個驚雷,原本還晴朗的天空瞬間烏雲密布,沒有絲毫徵兆地嘩嘩下起了大雨。

那羅只覺得自己耳邊嗡嗡作響,但還是竭力想要聽清對方接下來說的話。

「大哥兩腳一伸將這個爛攤子推給了我,我們受了他的連累失去了全部財產不說,居然還要幫他養這個孩子,簡直就是莫名其妙。本想借你的刁難讓她自己識趣離開。但看起來卻是毫不奏效。我也是逼於無奈才出此下策。」

「在鄰居們的眼裡,我是個惡嬸嬸,你可是個心疼侄女的好叔叔呢。可實際上誰又知道,最希望她消失的人,其實就是她的好叔叔。」嬸嬸略帶嘲諷地笑了起來,「這一次,大家也只會以為是我趁你不在使壞,對你的好名聲可是並無任何影響。」

「阿婭,我知道委屈你了。但你也知道我一直想讓阿三的爹介紹我去他大伯的商隊,他素來同情我和那羅,所以這做惡人的事,只能交給你了。」

「誰叫我是你的妻子呢,我還等著將來再和你過上當初的好日子呢。」

兩人低語了幾句,又輕輕笑了起來。

血色從那羅的臉上迅速褪盡,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卻發現自己的指尖早就涼如寒冰,那森森涼意肆無忌憚地遍布全身,直達她的心臟深處!她的整個身體彷彿被牢牢凍在了原地,就連奔流的血液也同時凝結成冰,好半天都無法動彈。雨水像鞭子一樣打在了她的臉上,痛得她打了個哆嗦。那點點雨水如同碎石屑般扎進了她心臟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縫隙。

原來……原來一直最憎恨她的人,竟然是她的親叔叔。

還有什麼比這更可笑更可悲的嗎?

僅僅只有七歲的她,如此真切如此心痛的體會到了被背叛的滋味。

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

但,絕對不是最後一次。

「那是當然。阿婭,我是絕對不會忘記你為我所受得委屈的。」叔叔的語調裡帶著某種討好的意味,他頓了頓又吩咐道,「對了,你回去後要看緊點,提娜可不是好惹的女人。如果出了什麼岔子,那麻煩就大了。這樣吧,你回去之後乾脆將那羅關起來,這樣兩天後就能確保萬無一失地將她交給提娜。」

「我知道怎麼做。那你再忍耐一段時間。到時你就說自己剛從匈奴回來,對此事一無所知。那羅這笨孩子也不會對你有半分憎恨之意。」嬸嬸的聲音放低了幾分,「作為小小的補償,這幾天我就對她稍微好點吧。」

聽到叔叔的那些話,那羅的心裡更是一個激靈,她不再多做停留,悄然起了身就朝著自家羊圈的方向拔足狂奔。

當她面色蒼白渾身濕透地衝進羊圈時,自然是讓不明所以的傅昭吃了一驚。

「那羅,發生什麼事了?你這是怎麼了?」

那羅也不回答,只是徑直走到了他的身前啞聲問道,「你現在可以行走嗎?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裡。」

傅昭立刻意識到了事情不妙,當即點了點頭。那羅的異常反應告訴他,如果不馬上離開這裡,必定會遭遇到更多的危險。

「那好。」那羅邊說邊伸手扶起了他,「我知道城外有座驛站,我們先到那裡去躲躲,等明天那支漢人商隊經過那裡時,我們再出去……對不起傅昭,我現在沒時間和你解釋那麼多,但是請相信我是不會害你的。」

「那羅,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平靜地看著她,清晰無比地一字一句道,「我相信你。」

那羅輕輕咬了咬嘴唇,沒有再說什麼,攙扶著他走出了羊圈。

在離開之時,她又回望了一眼叔叔嬸嬸的房子,在黑暗中已看不清楚那房子的輪廓,依稀只剩下一個朦朦朧朧的暗影,似乎已經和這混沌的世界融為了一體。

雷聲從遠處隆隆傳來,雨勢沒有減小的趨勢,反而愈是滂沱。那羅用自己小小的身軀奮力支撐著對方,一步一步拖著他艱難的行走。橫衝直撞的雨點肆無忌憚地打在她的眼上,臉上,模糊了她的視線,讓她幾乎無法辨清前方的路,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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