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恩

路很窄,拐彎很急,但婁恩總算控制著奧茲莫比爾車下了土路,駛上柏油路,沒有把標牌徹底撞倒。早些時候,她在開車來的路上,由於天黑又只有一盞前燈,難以保證保險杠不受刮擦,而此刻離開女修道院,卻見立柱歪斜著,上面的招牌——「早熟的甜瓜」——也搖搖欲墜。「放不出個響屁。」她咕噥著。極可能是個紙里包著的玩意兒。那兒不是什麼學校了。不過「早熟」還是沒錯的,而且不僅是幾個字而已。七月還沒過完,女修道院菜圃里的甜瓜已經熟透了,可以摘了。就像她們的頭。外表光滑,內里甜美,可是主啊,但願它們是飽滿的。她們沒一個肯聽。推說康妮忙,拒絕叫她,而且對婁恩的話一字不信。在半夜驅車趕來告訴她們,警告她們之後,她無可奈何地、氣惱地看著她們打哈欠,還笑嘻嘻的。現在她得思考一下還能做些什麼,不然的話,要裂開的瓜就是她們的光頭。

夜間的空氣很熱,她嗅到雨雖然還遠,但仍在逼近,這是她兩個小時之前就想過的,當時她想趁著曼德拉草還干就收割下來,便在大爐灶近旁的溪岸周圍輕輕地走著。若不是她到了那兒,絕不會聽到男人們的議論,也不會發現他們策劃的邪惡行徑。

浮雲把夜空最好的珠寶遮蔽了,但去魯比的路熟悉得像是收集捐贈的盤子。然而,她還是眯著眼睛看,以免有什麼東西或什麼人突然在前面蹦出來——在奧茲莫比爾單個前燈照不到的地方。那有可能是負鼠、浣熊、白尾鹿,甚至會是個氣瘋的女人,因為這條路就是女人走的。只有女人。男人從來不走。二十多年來,婁恩都親眼所見。來來往往,往往來來,走著的是哭泣的女人,瞪著眼的女人,愁眉苦臉、咬著嘴唇的女人,或者顯然是迷途的女人。在這一帶紅金兩色的土地上,不時有黑岩石或綠土塊橫在路上;在這一帶繁星密布的天空下,土地是不光彩的;在這風像男人似的擺布你的地方,女人們拖著她們的悲苦來往於魯比和女修道院之間的道路上。她們是唯一的行人。斯維蒂·弗利特伍德走過,比莉·狄利亞也走過。還有那個叫西尼卡的姑娘。另一個叫瑪維斯。阿涅特也走過不止一次。而且不僅是這些日子。她們從一開始就走著這條路。比如說,索恩·摩根有一次走過,那時她很年輕,康妮也還年輕。婁恩曾經目睹過許多人走這條路,其餘人她也聽說過。但男人從不走這條路,他們在這條路上開車,雖說有時候他們的目的地和女人的一樣:薩金特、K.D.、羅傑、米努斯,還有那個好人迪肯二三十年前也親自走過。唉,她要是不找個人裝好風扇皮帶並修好油槽,也得用腳走這條路,除非還有什麼其他地方值得一去。

要是還有時間加速,現在正是時候,但小汽車的狀況不允許。一九六五年時,雨刷、空調、收音機都能用。如今只有強力的加熱器這個部件還能讓人想到這輛奧茲莫比爾車當年的動力。在一九六八年,這輛車經過迪克和索恩·摩根兩易其主後,索恩問她用不用。婁恩當時高興得叫了起來。最後,她在七十九歲高齡,雖無駕駛執照卻活躍好動,開始學開車,而且還有了自己的車。再不需要搭別人的車了,再也沒有在她院子里響個不停的剎車聲召她去看急診,若是不去或坐視不管就會釀成大禍。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在願意時檢查那些孕婦,在她自己的車裡帶著工具上門去。而更重要的是,可以在想走的時候馬上離開。可惜這件禮物來得太遲。就在她能夠得心應手地開車的時候,沒人再需要她的醫術了。在激怒了有蹄子的、嚇壞了長爪子的動物之後,在連續幾周拖拉機的軌跡上上下下騰起股股紅塵之後,她已經無處可去了。她的病人讓她探視,但臨到生產,都要走上幾小時(如果她們能堅持下來的話)到丹比的醫院去,接受白種男人冷冰冰的手的處置。如今在八十六歲高齡,儘管她有從未失手的聲名(她從未讓一名產婦死去,像費爾里有一次那樣),她們都拒絕她處置她們的大肚子、她們的厲聲尖叫和攥緊的雙手。笑話她乾淨的腹帶,她準備的母親的尿滴。把她的胡椒茶倒進馬桶。在過去的二十五年和之前在黑文的五十年間,她曾經蜷曲在她們的沙發上,搖晃著哭鬧的孩子,給她們的女兒梳完辮子之後在廚房裡打盹,在她們的園子里種藥草,給她們很好的安慰,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了。無論她曾經如何教她們按摩乳房讓奶水流出,產後該注意什麼,席被下的刀子該朝著什麼方向。無論她如何走遍全縣去弄她們想吃的那種土,無論她曾經如何躺在她們的床上,用她的腳掌擠壓她們的腳心,幫助她們推,用勁推,或者接連幾小時用香甜的油膏按摩她們的腹部。這一切全都不算數了。她曾經憑本事幫她們來到這世上。當她和費爾里應召到魯比這個新地方繼續以往的營生時,母親們向後靠坐在椅子上,劈開膝蓋,放心地舒著氣。如今費爾里已經故去,就剩下她一個僅存的接生婆,而這裡的人口由大得像社區一樣的家庭組成,不但需要也以有這樣一個人而自豪,孕婦們要靠她來生育。但婁恩相信,比起產房那時髦玩意兒,這還有更多的含義。她曾經為弗利特伍德家接生過,可是每個嬰兒的缺陷卻玷污了她的名聲,彷彿她不僅接生了嬰兒,還造就了嬰兒。對她是厄運的懷疑再加上丹比醫院的舒適,剝奪了她訓練有素的工作。有一位母親就告訴過她,她沒法不喜歡那一周的休息,那服務車,那溫度計,那測量血壓的辦法;更對白天的瞌睡和止痛片歡喜若狂;但最主要的,她說是喜愛人們不停地詢問她的感覺如何。若是她在家裡生育,這一切就都不會有。在家裡,她生完孩子的第二或第三天就要給全家做早飯,還要擔心牛奶和她自己奶水的質量。別人應當有同感——充分的睡眠和遠離家務,新生嬰兒每晚都抱走由別人去照顧。而做父親的——嘿,婁恩懷疑他們也同樣樂意產婦被關在門裡,自己守在走廊里,產婦自有別的男人負責,用不著一個沒牙的老太婆磨著牙床來保持牙床有力。「別誤會那些做父親的感激之情,」費爾里曾經警告過她,「男人都害怕我們,總會這樣的。在他們看來,我們是死神的貼身侍女,擋在他們和他們的妻子懷著的孩子之間。」費爾里還說,在那年月,接生婆是障礙物,她發號施令,都仰仗她的秘密技巧,而這種仰仗卻激怒了他們。尤其在這種地方,他們來到這兒平和地繁衍生息。費爾里像往常一樣正確,但婁恩卻別有一種責任。據說她能看透別人的心思,這種本領別管從哪兒來的,反正不是上帝賦予的,而且早在她兩歲時就用過了,當時她藏身在院子里被人發現了,而她母親則死在床上。婁恩不承認她獨具稟賦,她相信每個人都知道別人在想些什麼。他們不過是迴避顯而易見的事情罷了。不過她也確實更深刻地了解一些情況,勝過摩根的記憶力或帕特·貝斯特的歷史書。她知道記憶力說不出、歷史上沒記載的一些事情:生活的「訣竅」和「道理」。

無論如何,婁恩的生計斷了(在最近的八年里,她只被召請過兩次),她只有靠教眾和鄰里的慷慨捐贈度日。她把時間花費在採集藥草、奔波於各教堂間籌集捐贈上,還在野地里巡視,那種地方之所以吸引她,不僅因為空曠,還因為充滿秘密。比如她幾個月前找到的一車骷髏。若是她稍微思考一下而不是喋喋饒舌,大齋節兀鷹一出現她就會弄得一清二楚了—那還是兩年前一九七四年三月陽春時節融雪時的事呢。但是因為恰好在摩根和弗利特伍德兩家宣布結親的時候看到了那些鳥,人們就鬧不清究竟是這樁婚事召來了兀鷹呢,還是要保護鎮子不受其害。現在大家都知道它們被一場盛宴所吸引,這家人在暴風雪中迷了路。阿肯色州的盤子。哈珀·朱里店裡的標籤在一種咳嗽藥上掛著。他們彼此熱愛,那個家庭確實如此。即使受到猛禽的騷擾,你仍可以看出他們在那嚴寒中彼此擁抱著越睡越沉。

起初她以為薩金特該了解這一切的。他在那片地里種玉米。但他臉上的驚詫以及別人在聽說之後露出的驚恐都是不容置疑的。問題在於要不要通知警方。大家決定,不。甚至掩埋了那個家庭,也就是承認了他們與此無關。當一些男人去看時,他們的大部分注意力沒有集中在現場,而是被引向西邊,在他們視線中看不清的女修道院。她當時本該知道的。若是她把注意力先集中到兀鷹上,再集中到男人們的心思上,就不會用光她的全部潤滑劑和汽油去辦一件她希望是她最後一次使命的事了。視力太弱了,關節也太僵硬了——這不是一個天才接生婆該乾的差事。但上帝給了她這件任務,祝福他的聖心。在一個炎熱的七月夜晚,她以每小時三十英里的速度行駛,知道她是在他的時限里趕路,而不是置身其外。是他把她安放到那裡,鼓勵她去尋找最好在夜間採摘的藥材。

河床是乾涸的,即將降下的雨會療治乾旱,甚至會把像雙腿一樣的曼德拉草根變軟。她聽到了從大爐灶處傳來的輕聲歡笑和收音機播放的音樂。年輕的戀人在求愛。她想,他們至少還在露天里,沒有爬到乾草樓上或鑽到卡車後部的毯子下面。後來,笑聲和音樂聲停了下來。深沉的男性嗓音下達著命令,手電筒在人們的身體上、面孔上、手上和他們拿著的東西上照出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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