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瑟蕾塔

在乾淨的地下室那種美好的黑暗中,康瑟蕾塔醒來後,與沒有在前一天夜裡死去的懊悔心情爭鬥著。每天早晨,她的希望都要湧現;她躺在地下的一張小床上,被螻蟻式的偷生攪擾著,每一小時都要靠從那名字好聽的黑瓶子中啜飲來勉強度過。每個夜晚她躺下入睡時,都認定這是最後一夜,並且希望會有一隻盤旋的巨足降下來,把她像園中害蟲似的踩死。

她已經身處一處狹小得僅可放下一口棺材的空間,已經獻身於黑暗,早已失去了食慾,只求忘卻一切,便竭力想弄明白這種拖沓。「為的是什麼呢?」她自問,而她的聲音卻淹沒在從屋檐到地板充斥著的許多聲響之中。一星期之中有好幾次,在夜間或光線黯淡的白天,她都到地面上去。那種時候,她都要站在菜圃里,四下走一走,仰望著天空,看看那裡她能承受的僅有的光線。有一個女人,通常是瑪維斯,總要堅持陪伴她。說呀,說呀,說個不停。或者另有幾個女人會來。從名字好聽——嘉納克、梅多克、奧比昂和聖艾米隆——落滿灰塵的瓶子里嘬吮著,便可聽到她們說話,有時還可應答一聲。瑪維斯是在那裡時間最長的,除她之外,越來越難以分辨其他人了。她對她們的了解幾乎都已忘卻,而記起其中的什麼事似乎越來越無所謂,因為她們每個人的聲音都在訴說著同一個故事:混亂失序,欺詐矇騙,以及羅伯塔修女警告那些印第安姑娘要防範的放任自流。這三點為通向永滅的地獄鋪平了道路,其中尤以放任自流為甚。

她們是在過去的八年中陸續到來的。第一個來的瑪維斯是在母親長期卧病期間抵達的;第二個在她剛死之後。然後又來了兩個。這兩個都請求逗留幾天,但實際上再也沒走。不時會有這個那個打起個寒酸的小包,和大家告別,似乎就此消失了一段時間——不過僅僅是一段時間而已。她們總會再回來待下去,在一座連收稅員都不想來的房子里,與一個愛戀墓地的女人一起像耗子似的生活著。康瑟蕾塔透過她各式各樣古銅色、灰色或藍色的墨鏡看著她們,看到的是些心碎的姑娘、受驚嚇的姑娘、孱弱的姑娘和撒謊的姑娘。她啜飲著聖艾米隆或有煙熏味的嘉納克時,還能容忍她們,但卻越來越想咬她們的脖子。想做點什麼事來制止糟糕、難以消化的食物的製作,瘋狂的打擊音樂,打架,沙啞空洞的笑聲,以及種種要求。尤其是那种放任自流。羅伯塔修女要是知道了,會砸爛她們的手。她們不僅如非必要絕不做任何事,而且沒有計畫做任何事。她們雖然沒有計畫,卻有著巴望——小女孩那種愚蠢的巴望。瑪維斯沒完沒了地講著可靠的賺大錢的投資:蜂箱,叫作「供應住宿加早餐處」的什麼東西,包辦伙食和娛樂的公司,孤兒院。有一個想的是她發現了一個裝著錢、珠寶或別的東西的珍寶櫃,想以其內藏東西欺騙別人。另一個悄悄地割自己的大腿、手臂,巴望成為傷疤女王。她用隨手拿到的任何東西,刀片、別針、削皮刀,在皮膚上划出細細的紅口子。還有一個似乎渴望著過夜總會生活,在擁擠的人群中閉起眼睛唱著滿懷憂傷的歌曲。康瑟蕾塔以一種浸透了葡萄酒的虛飾的沉迷聆聽著這些小女孩式的夢想,因為它們激怒她的程度遠遠比不上她們低聲悄語的愛情——在那些女人離開之後,那聲音還要延續很長時間。她們總是手裡拿著煤油燈或蠟燭,一個接一個地滑下樓梯,像進入殿堂或地下室的侍女似的,坐在地板上,談論著愛情,彷彿她們對愛情無所不知。她們談到在睡夢中到來撫愛她們的男人,在沙漠里或冷水裡等候她們的男人,一度發狂地愛著她們的男人,或者本應愛戀她們、可能愛上她們或有機會愛上她們的男人。

在她最糟糕的日子裡,當她內心的壓抑臟污了潔凈的黑暗時,她真想把她們全都殺死。說不定這正是她這種螻蟻式生活被拖延著的原因呢。除此之外的原因便是上帝以冷漠的安詳表現出來的憤怒。沒有他的原宥就死,對她的靈魂是一種譴責。沒有瑪麗·瑪格納的寬恕就死,則違背了「唯一天主,永生永王」的誡律。若是康瑟蕾塔及時向那位老婦人訴說,在她的頭腦還沒有衰竭到只是單調地咕噥之前就對她坦白,或許她就會隨便地給出真諦了。在那最後一天,康瑟蕾塔爬上她身後的床,把枕頭扔到地板上,將那輕如羽毛的軀體抬起來,用她的雙臂和雙腿擁著。那顆小小的白髮頭顱靠在康瑟蕾塔的胸間,於是老婦人便在她誘拐來的孩子長成的女人的搖晃和祈禱之下,如同出生般進入了死亡。她實際上誘拐了三個孩子,在一九二五年那是再輕易不過的事情了。瑪麗·瑪格納當時還是個修女,不是嬤嬤,公然拒絕把兩個孩子丟在她們坐著的街道的垃圾堆上面。她乾脆把她們撿起來,帶到她上班的醫院,接連用歐多諾小蘇打、格拉芙疥癬藥水、肥皂、酒精、水銀藍油膏、肥皂、酒精給她們清洗身子,然後又把碘酒仔細塗到她們的痛處。她給她們穿戴起來,和其他修女一起帶她們上了船。她們是六名美國修女,要返回被更古舊、更嚴厲的葡萄牙法律控制了十二年之久的幾個州去。沒有人質疑這些要獻身於印第安人和黑人的修女為三個非白種的小頑童付減價客票。此時已有三個孩子,康瑟蕾塔是最後一刻才定下來的,因為她已經九歲了。在任何人看來,這樣的劫持都是救援,因為不管這個固執的修女把她們拖進什麼樣的生活,也比她們在那座城市屎尿遍地的小巷中過日子強。她們抵達利蒙港 的時候,瑪麗·瑪格納修女把兩個孩子安置在一家孤兒院,因為這時她已經喜歡上了康瑟蕾塔。是因為綠眼睛嗎?茶色的頭髮?也許是她馴順的性格?也許是她如日暮般煙色的皮膚?她一路監護著她到達一處被指定的困難修女接收站——一所設在北美洲西部一個不毛之地、專收印第安女孩的救濟院兼寄宿學校。

在進口路旁的一個藍底白字招牌上,寫著「基督王學校,為本地姑娘設」。可能大家都真的想這麼叫,但在康瑟蕾塔現有的記憶里,只有修女們才使用這一正式名稱——大多是在祈禱的時候。雖說沒有任何道理,學生、州里的官員和她們在鎮上遇見的人,都叫它女修道院。

三十年來,康瑟蕾塔不斷努力,成為並始終作為瑪麗·瑪格納的驕傲,是她終生教育、培養和照顧孩子的一個卓越成就。她任教的地點,是她父母聞所未聞、在他們女兒發出那地名的音之前念都念不出的。康瑟蕾塔崇拜她。當她被偷走並被帶到醫院的時候,他們在她的胳膊上扎針,說是以防得病。隨後的那場大病,在她的記憶中倒是愉快的,因為她躺在兒童病房裡的時候,有一張用頭巾圍著的漂亮的臉蛋盯著她看。那張臉上的湖藍色眼睛,堅定、清澈,但在深處暗示著驚慌,那種擔憂的眼神是康瑟蕾塔從來沒見過的。在一個大人的眼睛中看到那麼善良的關切,值得那麼一病,甚至死了都不虧。那個圍著頭巾只露出臉蛋的女人不時地俯身過來,用指關節輕觸康瑟蕾塔的前額,或者捋順她打結的濕漉漉的頭髮。從她腰際或指間垂下的玻璃念珠閃爍著。康瑟蕾塔喜愛那雙手:平直的指甲,光滑又堅實的手掌皮膚。她還喜愛那張不露笑容的嘴,它從不需要露出牙齒顯示高興或歡迎。康瑟蕾塔能夠從她的長袍和罩頭巾下看到一股清涼的藍光溫柔地射出。她覺得,那是來自她的心房的。

康瑟蕾塔穿著一件潔凈的齊踝的褐色衣裙,在修女們的陪伴下,從醫院直接登上了一艘叫阿田納斯號的船。在巴拿馬短暫停留後,她們在新奧爾良上岸,從那裡乘汽車、火車、長途汽車,又是汽車,一路旅行。從醫院打針開始奇妙的事接二連三:用乾淨得可以飲用的水沖刷的馬桶,包裝紙里已經切成片的又軟又白的麵包,盛在玻璃瓶里的牛奶,還有每天都要說個不停的動人的語言,尤其是在對上帝說話的時候。「為我等罪人……我等望爾名見聖……爾旨承行於地,如於天焉……乃救我兇惡、兇惡、兇惡。」只是在她們到學校的時候,那種奇妙才放慢腳步。雖說那片土地沒什麼可誇耀的,但那棟宅子卻像一座城堡,裡面滿是瑪麗·瑪格納說的應該立即去掉的漂亮裝飾。康瑟蕾塔的第一項任務就是砸碎那些冒犯性的大理石雕像並照看幾個焚書的火堆,當赤身裸體的情侶躥出火堆時要趕緊再投回去,做這些時,她在胸前畫著十字。康瑟蕾塔睡在食品間,擦洗瓷磚、餵雞、祈禱、削果皮、照看花園、儲存食物、洗衣是她白天的工作。正是她而不是別人,發現了野生的灌木叢中有不少極辣的胡椒並加以培育。她跟羅伯塔修女學會了基礎的烹飪技術,後來練得相當嫻熟,把廚房的活計和花園的工作一併接了手。她和那些印第安姑娘一起上課,但不和她們有任何來往。

三十年來,她把全身心都獻給了聖子和聖母,其虔敬程度不亞於一個修女。對她而言,是流血的心和無底的愛。對她而言,是主佑瑪利亞。對她而言,路雖狹窄卻充滿了百里香的芬芳。對他而言,其慈愛隨處可見,足以使智者和罪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他已經變成了人,所以我們能夠以最微小的方式認識他,觸摸他,看見他。因為他變成了人,他的遭遇就會映照出我們的不幸,他的死才是痛苦;他的疑慮、絕望,他的失敗,才會為我們代言,並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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