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麗莎

用紅、綠兩色美術紙剪出來的鈴鐺和松樹,整齊地堆放在餐室的桌上。全都做完了。只剩下小飾物有待調整。去年她犯了個錯誤,讓小孩子們做這件事。給他們洗凈手指和手肘上的膠水、從他們的頭髮和臉蛋上摘掉銀屑之後,她還得把大多數飾物從頭做起。這一次,她要在交出鈴鐺和松樹的同時,檢查自己身上的每個膠水污跡。為了學校的聖誕節舞台劇演出,全鎮的人都參與或幫忙了:年紀大些的男人修理舞台和安裝欄杆;小夥子們則塑造新的店主形象,並給其面具塗上新漆。婦女們做玩具娃娃,孩子們則繪製彩色的聖誕晚餐,主要是甜食——糕、餅、糖果條、水果——的圖片,因為烤火雞對小小的手指來說畫著太難了。小傢伙們把鈴鐺和松樹塗成銀色之後,帕特麗莎本人就要在圖畫頂上的環里穿線了。東方之星是歸哈珀負責的。他每年都要檢查和修正,確保星星的角都是尖尖的,而且要在深色幕布做成的天空中亮得恰到好處。帕特麗莎設想著老內森·杜波列斯會再次發表開場白。他是個和藹親切的人,可是講話往往不得要領。教堂的節目要更正式些——佈道,合唱和兒童唱詩,以及為那些沒有結巴、沒有哭泣、沒有僵住地背詩的孩子發獎——但以耶穌誕生為主題的學校演出是全鎮都要投入的,是早在教堂建成之前就有的保留節目。

與近年來不同,一九七四年的十二月份溫暖而多風。天空如同歌舞女郎般色彩繽紛:從單調的灰白色晨光變成絢麗的晚霞。空氣中有一股礦石氣味,是從天地初創時爆發的火山和不停地經受風吹而迅速冷卻的熔岩上飄蕩而來的。風吹刷著冰冷的石頭,然後又刻蝕著,最後將其粉碎成獵犬鍾愛的石塊。同樣的風曾吹起沙伊安和阿拉巴霍部落印第安人的綹綹頭髮,也把束束長毛從美洲野牛的肩上拂開,告訴每頭牛另一個同類就在近旁。

帕特麗莎注意到那種礦石氣味整整一天了,這時她給紙花分完類,裝飾好,便抬頭觀看歌舞女郎般的天空反覆變化。後來變化停止了,只有晚霞後丁香花形的淡紫色餘暉。

她父親早就上床了,他在晚餐桌上大談了一通他計畫中的加油站,最後說累了。鷹牌石油公司鼓勵了他——和大型石油公司談話是沒用的。迪克和斯圖亞特對提供貸款表現出興趣,條件是他要說服別人把地賣給他。這樣問題就在於選址了。在安娜店鋪的對面嗎?地點很好,可是聖救世主教堂也許不這麼想。那就再往北?挨著薩金特食品和種子店?那裡會有很多顧客——人們不用再為了加油跑上九十英里或者在住處存上幾箱汽油。道路呢?從魯比鋪的街道向南北兩邊延伸與縣級公路相接的兩條土路,這方面是可以做些文章。不過,爭取當地居民同意申請修路時可能會有問題——老年人會大動干戈的。他們喜歡遠離縣級公路,只讓迷路的人和有見識的人接近。「不過,好好想想吧,帕特麗莎,要好好想想。我能修汽車、發動機,出售輪胎、電池、風扇皮帶,還可以賣蘇打汽水。安娜不經營的東西。沒理由惹她生氣的。」

帕特麗莎點點頭。她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他的點子一向都不錯。他當獸醫的經歷(是非法的——他沒有執照——可又有誰知道或者願意跑上一百英里路程去幫威斯頓·普爾猛拽卡在母馬腹中的駒子呢?),他的屠宰生意(帶給他一套屠宰的本領——剝皮、宰割、剔骨並冷藏),當然還有急救和殯葬活動。因為他曾想過當一名醫生,而且學習過,他從事的多數行當都與在病者或死者身上開刀有關。開加油站的主意還是她記憶中第一次與開刀無涉的提議(儘管他在談到拆卸引擎時眼睛確實閃著光)。她本希望他是個醫生,上過醫學院。機遇在於她母親要活到今天。也許不成。也許狄利亞去世時他會外出到麥哈里去而不是進殯葬學校。

帕特爬上樓梯,進了她的房間,決定將晚上餘下的時間用到她的歷史項目上,或者確切地說,曾經是個歷史項目,但現在已經不是那麼回事了。起初這項目是贈給魯比居民的一份禮物——家譜彙集,十五個家族的家譜。像是倒置的樹,樹榦伸向半空,樹枝向四下蔓延。當這些家譜樹完成之後,她開始給支系加上附錄,註明誰與誰的關係種種,比如他們做什麼工作,住在哪裡,屬什麼教派。她還從她學生們的自傳作文中搜集一些更細微的線索。(「托馬斯·布萊克霍斯之妻密西·瑞沃斯出生在密西西比河一帶?她的姓名似乎暗示了……」)再無其他了。家長們抱怨孩子們像長舌婦似的,凈跟人泄露些可以視為隱私甚至秘密的情況。後來,她的大部分筆記來自和人們的談話,以及查看《聖經》和閱讀教堂記事。當她要求看看信件和婚書時,事情就有點失控了。婦女們眯起眼睛,還笑著提出給她再加些咖啡。看不見的門紛紛關閉,談話轉到了天氣上。但她並不想也不需要作進一步的研究了。家譜還需要在細處作些訂正——生死、婚嫁——但她對附錄的興趣隨著筆記的進展而增強了,隨之放棄了自己全部的客觀評述。這個項目除了她自己誰也看不懂。已經寫到了這樣一個地步:一個帶句點的小寫m,即婚配,成了一個玩笑,一個變幻,一次違法,讓她沮喪得直咬拇指指甲。那些像她母親一樣有名無姓的女人是什麼人呢?塞列斯特,奧利夫,索柔,伊芙琳,潘西。那些姓氏很普通的女人呢?布朗,史密斯,瑞沃斯,斯通,瓊斯。一些婦女的身份依託於她們所嫁的男人——如果婚姻有效,就會成為一個摩根,一個弗拉德,一個布萊克霍斯,一個普爾,一個弗利特伍德。多薇曾讓她把摩根家的《聖經》拿去了幾個星期,但她在翻閱了布萊克霍斯家的《聖經》二十分鐘之後,便認定了需要進一步發展新支系,以精確記錄這十五家魯比人之間的親緣關係,他們的先祖來自黑文,再上溯則在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本來是閑暇時間的自願行為,變成了深入細緻的工作,而且對鄰家的事情知道得太多時,就會貫穿著一種極壞的感覺,就像花粉沾在皮膚上。在佈道壇上、學校教室里和典禮講話中詳細闡述的鎮子故事的官方版,具有強烈的公共生命力。要添加腳註、指出漏洞和疑問,都需要敏銳的想像力和不懈的思考,往往與口頭流傳的歷史彼此相左。帕特本想在文獻中找到可能的證據來與故事相互印證,或者在證據不足之處加上她個人的詮釋——她認為雖然是自由的但一定要有洞察力,因為只有她才具備所需要的情感距離。只有她才能揣摩出,為什麼從布萊克霍斯家的《聖經》中通過伊坦·布萊克霍斯的名字會拉出一條線,在摩根家書中隱藏在撒迦利亞名字旁邊的濃墨點又是什麼含義。她父親跟她講過一些事情,但又拒絕講另一些事情。像凱特和安娜這樣的女性朋友倒是暢所欲言,不過年長些的婦女,像多薇、索恩和婁恩·杜波列斯,卻講得極少,隱藏得極多。「噢,我想他們兄弟之間有某種不合。」這是索恩在提到她叔祖的名字被勾掉時所說的全部內容。此外再無一言。

共有九個完整的大家族經歷了最初的行程,他們都是從俄克拉荷馬的菲爾立被驅逐和拋棄,出走之後在黑文創建鎮子的。他們的姓氏都有傳奇色彩:布萊克霍斯、摩根、普爾、弗利特伍德、比徹姆、卡托、弗拉德和兩家杜波列斯。連同他們的兄弟姐妹、妻子兒女,總共是七十九或八十一個人(取決於那兩個偷得的孩子算不算在內)。與他們一起來的是一些其他家庭的零散人員:一個姐妹和一個兄弟;四個堂表兄弟姐妹;一串姑姑姨媽和姑奶奶姨姥姥,照看著她們死去的兄弟姐妹、侄甥女、侄子外甥的孩子。這些零散人員又共有五十多個,他們的故事在帕特學生們的作文中,在野餐、教堂正餐時的閑聊和往事回憶中,在婦女干雜活和準備做頭髮時的談話中,浮現了出來。老奶奶坐在地板上讓孫女搔著頭皮的時候,喜歡出聲地回憶往事。每逢這種時刻,一段段故事就會源源道出,如同點點星火照亮了他們童年時代盤旋著的缺憾和他們成人後的陰影。奇聞軼事標出了他們圍坐在篝火旁的空間。趣談勾起了人們的回憶——一枚戒指,一塊懷錶,他們睡覺時曾攥在手裡——還有對穿戴的描述:原本屬於哥哥的太大的鞋子,姨奶奶的圍巾,妹妹的緞檐女帽。他們談論那些孤兒,有男有女,年齡在十二到十六歲之間。孩子們看到了這支跋涉的隊伍,就要求參加進來。有兩個蹣跚行走的孩子,他們乾脆收養了,因為孩子被發現時的那種狀況使他們別無選擇。又多了八個人,所以總共大約有一百五十八個人走完那段路程。

他們走到菲爾立的郊外時,商妥由德拉姆·布萊克霍斯、列克特及其兩個兄弟普萊阿和謝波德宣布他們的到來,而其他人則和撒迦利亞一起等著,因為當時老爺爺已經瘸得不讓人扶著就不能在生人面前挺直站著,而生人的尊重是他的要求,生人的憐憫會讓他癱垮。他的一隻腳被射穿了——是誰和為什麼開的槍,沒人知曉或承認,因為故事的要點似乎是當子彈射到他的腳時,他既沒叫出聲也沒有瘸著走開。正是那腳傷,迫使他留在後面,而由他的朋友和三個兒子替他去搭話。不過,事後證明,那倒是個福分,因為他沒有目睹真正的回絕,也沒聽到和他們只在一個方面不相像的人們口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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