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萬

「我來跟你們說說愛,這個愚蠢的詞你們相信是關於你是否喜歡某個人或某個人是否喜歡你,或者你為了得到想要的某個東西或某處地方而容忍某個人。或許你們相信這個詞是關於你的身體如何呼應另一個身體,如同知更鳥或美洲野牛,或許你們相信愛是力量、自然或命運對你們的垂青,至少不會傷害、殺死你們,即便如此,那也是對你們有好處的。

「愛完全不是這碼事。在自然界沒有這樣的事。在知更鳥、美洲野牛或者你猛搖尾巴的獵犬當中沒有,在盛開的花或吃奶的馬駒當中也沒有。愛只是神賜的,而且始終很艱難。如果你認為愛很容易,你就是傻瓜。如果你認為愛是自然而然的,你就是瞎子。愛是一門應用學問,除了上帝,沒有道理或原因可言。

「你們不配有愛,無論你們曾經忍受過什麼不幸。你們不配有愛,即使有人冤枉了你們。你們不配有愛,因為你們只想要愛。你們只能贏得——通過實際行動和仔細思考——表達愛的權利,而且你們還得學會如何接受愛。這就是說,你們得贏得上帝。你們得照上帝的諭示去做。你們得心裡想著上帝——非常認真地。而如果你們是勤奮的好學生,就可以把握表達愛的權利。愛不是一件禮物。愛是一種證書,一種授予特權的證書:表達愛的特權和接受愛的特權。

「你怎麼才能知道自己已經畢業了呢?你不知道。你所知道的是你是人,因此是可教育的,因此是能夠學會如何學習的,因此是對上帝感興趣的,而上帝則只對他自己感興趣,就是說他只對愛感興趣。你們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上帝對你沒興趣。他對愛有興趣,只賜福給那些理解並分享那種興趣的人。

「舉行婚姻聖禮而又沒準備走那段路程或不肯弄清上帝真愛的男女,不可能興旺發達。他們可以像知更鳥或鷗鳥或別的什麼東西那樣彼此依戀,做生活伴侶。但是,如果他們迴避這強有力的進程,到了人人都要為他們永恆的生命受審判的時刻,他們的依戀就沒有什麼意義了。上帝保佑純粹和聖潔的人。阿門。」

伴隨著普立安牧師的話語,一些「阿門」聲很響亮,另一些人卻吞吞吐吐,有些人則根本就沒張嘴。安娜心想,問題不在於為什麼,而在於是誰。普立安責備的是誰呢?他的話是針對年輕人,要他們約束自己自私的生命嗎?要不就是針對那些做父母的?因為他們放任年輕人心神不寧、四處滋事,他們早在大爐灶上出現那隻拳頭之前就招他怨恨了。她想,最可能的是,他在用他所熱愛的長期而廣泛的衛理公會的教育來壓倒理查德。是一塊砸碎他同事傳達的神諭的石頭。神諭則如永久的內心引擎,一旦發動起來,就會吼叫著,震顫著,推動你去做你自己和他的工作——但若是閑置了,鏽蝕了,就會和一個凍壞的離合器一樣,無法激勵靈魂了。

她想,大概就是這麼回事了。普立安把矛頭指向米斯納。因為普立安肯定不會站在新娘和新郎面前——一名客席牧師應邀在婚禮前對幾乎由魯比所有人構成的教眾講幾句(幾句!)話,而其中只有三分之一屬於普立安教派的成員——以死來恐嚇他們。因為他肯定不會侮辱新娘的母親和嫂子,她們像穿外衣似的披戴著照料虛弱嬰兒的憂鬱,不僅沒有由於對她們一切夢想的那致命一擊而責備上帝,而且似乎隨著歲月的流逝而益發堅定意志。況且,雖然新郎的父母都已過世,普立安肯定不想讓他的舅媽們受窘——向虔誠的婦女施壓,以此關心(或許太過分了吧?)這個家族中唯一的子嗣。如今索恩的兒子們都死了,多薇又沒有生育一男半女,並且她們不準自己為這些損失傷痛,以致過分傷心或封閉了心扉。肯定不會。何況,普立安肯定不想得罪新郎的舅舅迪肯和斯圖亞特,那哥倆兒的行為舉止,看上去就如同上帝是他們無言的生意合伙人。普立安似乎總是很尊崇他們,多次暗示他們倆屬於錫安山而不屬於卡爾瓦里山。在卡爾瓦里山,他們不得不聽那些浮誇的佈道,而那佈道人認為,教育就是要教會孩子們說話,彷彿那些孩子有這個世界從未聽過和處理過的重要事情要說。

還有誰會感覺到「上帝對你沒興趣」帶來的刺痛呢?或者,在聽到「如果你認為愛是自然而然的,你就是瞎子」那句話時感到灼痛而退縮呢?除去理查德·米斯納還有誰呢?他此刻就要站起身主持婚禮,像人們記憶所及的以往大多數婚禮那樣,不過這一次要在「不帶著任何俘虜」的普立安牧師洶湧的氣勢之下進行。當然,除非他是在對她講:如果你願意就去依戀另一個人,但如果你不依戀上帝(當然是普立安的上帝),你的婚姻就得不到那授予特權的證書。因為普立安知道她和理查德正在談婚論嫁,而且也知道她幫他組織那些不聽話的年輕人。「是他皺起的眉毛。」

野薄荷的氣味壓倒了祭壇周圍花草的味道。一叢叢的花草與福祿考長在教堂的窗下,窗戶上午十一點時打開,迎接升起的太陽。四月的天空垂下的陽光是一份禮物。在教堂裡面,楓木條椅擦得鋥亮,輝煌如同軍旅裝備,襯托著素凈的白牆、低調的佈道壇、形似尖樁籬笆的舒適欄杆,使受聖餐的人能夠跪在那裡再一次迎接聖靈。在祭壇上方,高高的潔凈而清新的空間里懸掛著一個三腳的橡木十字架。無聲無息。沒遮沒攔。沒有金飾與它的完美抗爭,或干擾它的平靜。基督的軀體既沒有扭曲也沒有昏厥,因此其表現出的雷霆之怒也並不誇張。

魯比的婦女不施脂粉,也不抹妓女用的香水。因此,薄荷和福祿考激人情慾的香氣擾亂了教眾的心,大家都期盼著在索恩·摩根家享受豐盛佳肴的美好時光。那裡會有眾人演奏的音樂:朱利彈鋼琴;男聲合唱;凱特·戈萊特利獨唱;聖救世主教堂四重奏;一個叫布魯德的睡眼惺忪的男孩在台階上吹口琴。那裡好衣服挨挨蹭蹭;那裡有絲綢衣裙和漿過的襯衫,人們靠在樹上、坐在草地上、盛第二次奶油豌豆湯弄灑了湯汁時就忘記了它們。那裡會有喜歡吃糖的兒童的叫喊,還會有從地上撿起、折得整整齊齊,似乎比結婚禮物本身還貴重的包裝紙閃著亮光。農場主、牧場主和種小麥的農婦們會讓自己從椅子上被人猛地拽起來,鼓著掌反覆踏起早年留傳下來的舞步。十幾歲的少年男女會邊笑邊擠眼睛,盡量隱藏自己的心意。

但是比歡樂和兒童吃結婚蛋糕的興緻更重要的,是他們期盼兩個家庭的結親,以及四年來滲透那兩個家庭親友們的敵意的結束。那種集中在新娘尚未承認、宣布和生下的未來嬰兒身上的敵意。

此刻大家都和安娜·弗拉德一樣就座了,都不清楚普立安到底覺得他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現在要投下陰影?為什麼要驅逐薄荷和福祿考的氣味?為什麼要減淡等著他們吃的烤羊羔和檸檬餅的味道?為什麼要破壞這次婚禮帶來的和諧氣氛,讓祥和出軌?

理查德·米斯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很惱火,不,很氣憤。氣得沒法看著他的教士同事,讓他看看那刀口有多深。在普立安講話的整個過程中,他都面無表情地瞅著坐在條椅上的婦女們的復活節帽子。那天一早,他就想好了五六句啟動這次神聖婚姻典禮的開場白,圍繞《啟示錄》第十九章第七、第九節精心組織語言,凸顯「羔羊婚宴」的形象,以其為核心展示這次婚禮所允諾的和解。他要從《啟示錄》進而講到《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六節,「既然如此,夫妻不再是兩個人,乃是一體的了」,這不僅印證了夫妻二人對彼此的忠誠,而且續寫了摩根和弗利特伍德兩家所有人的職責。

此時他看著耐心地站在祭壇前的這對新人,不知他們是否已經理解了甚至聽到了加諸他們的那些話語。當然,他是理解的。他知道他選擇的工作所秉持的傷害性極大的觀點,對他信仰的一切都是一種審慎的攻擊。剎那間,他理解並認可了奧古斯丁對那個「驕傲的教長」的憤懣了,他稱其為魔鬼。奧古斯丁曾經進一步闡述說,上帝的諭旨是不會被他的信使褻瀆的,「如果光明要穿透敗壞的人,光明本身並不是敗壞的。」儘管奧古斯丁沒有見過普立安牧師,可總應該了解和他一樣的教長。可惜他把他們逐到撒旦一夥,並沒有認識到,從佈道壇上發出的具有破壞性的言辭是能夠產生惡果的。對於普立安對著一切噴洒的毒劑,奧古斯丁會說些什麼當作止痛藥呢?從這些男人頭部上方看去,實在難以與他們的本能抗爭:他們要控制能控制的,要碾碎不能控制的;婦女們在內心裡不知疲倦地想馴服掠奪者;孩子們臉上是還沒有從他們所受打擊中恢複過來的表情,他們本來畢恭畢敬地學到,大人們在他們成人之前是不會把他們當人來對待的;僵在那裡的新娘和新郎臉上,透出的是竭力想靠公開的結合來洗刷私下的羞恥的渴望。米斯納知道,普立安的一番話是他對米斯納的行動發起的宣戰的擴大。米斯納勸誘這些青年男女走出圍牆,走到鎮外,帶領他們、強使他們違規,讓他們把自己想成是文明的勇士。他也知道,關於一個從未出生的嬰兒的公開秘密,猶如巨牙般伸入到爭論的根基之中。

米斯納已經想好恰當的言辭,但他不相信自己能在表達時不流露出個人深深的傷痛,便從佈道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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