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尼卡

有什麼東西在玻璃窗上抓撫。又是一聲。多薇轉過身來俯卧著,每次聽到那聲響都不肯向窗外看。那不是他。他從不在夜間回來。她故意讓腦子去想日常瑣事。明天做什麼晚飯呢?

摘園子里的豌豆沒什麼意思。用罐頭裝的就可以了。斯圖亞特的嘴裡沒有一顆味蕾能夠分辨出差別來。他的腮幫子里填了二十年的「藍孩」,先是讓他的口味狹窄到只喜歡吃辛辣的,後來乾脆一味只吃胡椒了。

他們結婚時,多薇就確信自己的烹調手藝滿足不了丈夫,人們都知道他比他的雙胞胎兄弟迪克挑剔多了。哥倆打仗回來之後,就想吃南方的家鄉飯,三年的渴望提高了他們的期望值,誇大了豬油使餅乾變得比雪還白的可能性和玉米粥中酸澀的乳酪所起的作用。他們退伍回家之後,迪克嘬著豬骨髓,或嘎吱嘎吱地咬碎雞骨頭,心滿意足地哼著,可是斯圖亞特卻記得一切都不一樣。難道丁香料不該浸到肉裡面,而不只是蘸在外面嗎?至於炸雞塊——不該放點兒維達利亞或西班牙洋蔥嗎?

出嫁那天,多薇面朝花卉圖案牆紙、背對窗戶站著,這樣她姐姐索恩就會看得更清楚些。多薇提著她襯裙的褶邊,索恩則拽著縫口。衣裙輕微擺動,使得她的腿後直發癢,但她堅持一動不動地站著。一九四九年的時候,無論在黑文還是全世界都沒有長筒絲襪,但結婚時光著腿顯然是對上帝和儀式的大不敬。

「我估計他在餐桌邊不會滿意的。」多薇對她姐姐說。

「為什麼不呢?」

「我不知道。他總是誇獎我的烹飪手藝,但隨後就建議下次該怎麼改進。」

「別動,多薇。」

「迪克不這麼對你吧,嗯?」

「不這樣。他的挑剔在別處。不過,我要是你,就不擔心。只要他在床上滿意,飯菜就算不了什麼了。」

接著她們哈哈大笑起來,索恩不得不把縫口重新弄一遍。

如今,一九四九年時隱現的難處已經被煙草解決了。她用的是園中新鮮的豌豆還是罐頭裝的豌豆已經沒有關係了。女修道院的胡椒辣得像地獄之火,成了她做菜不可缺少的調料。種植豌豆的麻煩也就不存在了。在罐頭裝的豌豆中加一茶匙白糖和一塊黃油就挺不錯的,因為他在菜上撒的紫黑色胡椒把清淡的口味一掃而光了。晚熟的南瓜就是一例。

這些天的夜裡,每當多薇·摩根想到她丈夫,想起的幾乎總是和他失去的東西相關。他的口味是她惦記的諸多事情中的一件。與他(以及所有魯比人)的看法相反,斯圖亞特獲得的越多,損失的也就越明顯。斯圖亞特於一九五八年以最高價出售牛群,而在全州教堂文書的競選中失敗,原因是他公開蔑視在俄克拉荷馬城中藥房裡靜坐示威的學生。他甚至還寫了一封充滿憎恨的信給那些組織學生的婦女。他的立場並未使她吃驚,因為早在十年前他就叫瑟古德·馬歇爾 為「具有煽動性的黑人」,為的是後者在諾曼處理全美有色人種協進會的種族隔離投訴一事。一九六二年,牧場上鑽天然氣井達一萬英尺,他的腰包由此填滿,他們的土地卻縮小成一個玩具牧場,而他也損失了作為美景的樹木。他過早地謝頂,味蕾也不那麼靈敏了。小損失終於造成大難:一九六四年他四十歲的時候,仙女的詛咒成真,夫妻倆獲知他們都不會有孩子了。

如今,差不多十年過去了,用他的話說,他已經在馬斯科吉的房地產交易中「發財」了,多薇也不必奇怪他現在還會在別的方面有所損失,因為他已經在有關大爐灶灶口上所寫詞句的爭鬥上輸給了米斯納牧師一場。多薇心想,一場爭論部分由一些小人物的談論推動:每家屋門後面調皮或惹麻煩的年輕人。阿涅特從學校回家後不肯下床。哈珀·朱里家的男孩米努斯自越南回來後每個周末都喝得醉醺醺。羅傑的外孫女比莉·狄利亞不見蹤影。傑夫的妻子斯維蒂為沒人開的玩笑笑了又笑。K.D.和住在女修道院的那姑娘一起廝混。更不消說其餘一些人的頂嘴、板臉和公然挑釁了——他們想把大爐灶命名為「如此這般的地方」,並已經確定上面原先的詞句是什麼,惹得斯圖亞特和迪克勃然大怒。多薇曾經和她姐姐(也是妯娌)談過這事,也和梅布爾·弗利特伍德、安娜·弗拉德以及俱樂部里的兩三個婦女談過。眾說紛紜,糾纏不清,甚至支離破碎,因為情緒遠遠超過了事情本身。還因為一些年輕人通過嘲笑埃斯特小姐手指的記憶,侮辱了所有的上一代人。他們沒有客氣地暗示埃斯特可能弄錯了,而是號叫著:字句看都看不見,甚至不能順著那一個個沒法發音的字母讀出來,怎麼可能記得住呢?

「她看見那些字句了嗎?」小輩們問。

「比那還強呢!」老一輩們叫道,「她感覺得到。把手指放到字上,摸得到!」

「她要是瞎子,先生,我們可能會相信她。那可能是盲文。難道她是什麼五歲的孩子,從墳墓里爬出來,站在墓碑前讀不出自己的碑文?」

雙胞胎皺起了眉頭。弗利特想到他岳母出了名的寬宏大量,從座位上跳起來又只好躊躇不前了。

早些時候,那些衛理公會的人曾經笑話過浸禮會教眾之間的意見分歧。五旬節派的教徒們放聲大笑。但時隔不久,所有教派中的年輕人就開始說出對那些詞句的看法。每一派中都有人屬於要離開黑文重建家園的十五戶人家,或者與他們沾親帶故。大爐灶並不屬於某一個教派,而是屬於所有人,所以大家要在卡爾瓦里山露面。米斯納牧師說,是要商討一下。那天氣溫很低,園中香馥撲鼻,大家在七點半集合時,氣氛融洽,人們只是一味好奇。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米斯納講完開場白。也許是年輕人過於緊張,由盧瑟·比徹姆的兒子羅約爾和迪斯特里開始,他們說起話來聲音刺耳,以致婦女們都尷尬地低頭看著她們的小筆記簿,男人們則震驚得忘了眨眼。

要是年輕人陳述自己的觀點時,說話的聲音輕一些,表現出教養,大家或許會感覺好得多。但他們不想討論,只想發號施令。

「沒有一個先前的奴隸會告訴我們要始終膽戰心驚。要『小心』上帝。要永遠逃避躲藏,隨時探頭探腦向外窺視,以防他準備好向我們拋出什麼,讓我們老老實實地趴著。」

「跟人說話時要說『先生』。」薩金特·波森說。

「對不起,先生。可這是什麼樣的信息呢?沒有一個先前的奴隸有勇氣走自己的路,平地建起一座鎮子,他們不可能那樣想。沒有一個先前的奴隸——」

迪肯·摩根打斷了他的話。「你說的那人是我祖父。別再說什麼先前的奴隸了,那樣好像他沒有別的身份了。他還是前副州長,前銀行家,前副執事,以及一整串別的『前』。他沒有走他自己的路,他是整整一夥走他們自己路的人中的一員。」

那男孩看到米斯納牧師的眼神,便堅定了。「他生在奴隸時代,先生,他曾經是個奴隸,對吧?」

「不是每個生在奴隸時代的人都是奴隸。事情不像你說的那樣。」

「只有一種意思,先生。」迪斯特里說。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他們誰也不知道!狗屁不懂!」哈珀·朱里叫嚷著。

「喂,喂!」米斯納牧師插話說,「兄弟們,姐妹們。我們在上帝的居所召集這次會議,為的是找出——」

「是他的居所之一。」薩金特咆哮著說。

「好吧,他的居所之一。但無論是在哪個居所,他都要求進去的人懂得尊敬。我說的到底對不對呢?」

哈珀坐了下去。「我對我的用詞表示抱歉。對他。」他說著,指了一下天。

「這可能會讓他高興,」米斯納說,「也可能不會。不要只對他尊敬,朱里兄弟。他對各種各樣的不敬都是要告誡的。」

「牧師。」普立安牧師站起了身。他膚色黝黑,身體瘦長而結實——滿頭白髮,儀錶堂堂。「我們在這兒的人有個問題。你,我。每一個人。問題就在於我們一些人講話的方式。成年人當然要用適當的語言,可是年輕人—他們說話更像是頂撞而不是談話。我們來到這裡為的是——」

羅約爾·比徹姆實際上沒讓這位牧師說完。「如果沒有回嘴,那還叫談話嗎?你們根本不想讓我們說話。如果你不同意正在說的內容,任何談話都是頂嘴……先生。」

所有的人都被那男孩的厚顏無恥弄得不知所措了,他們簡直沒聽清他的話。

普立安對羅伊 的父母——盧瑟·比徹姆和海倫·比徹姆視而不見,慢慢轉過臉去對米斯納說:「牧師,你能讓這孩子老實點嗎?」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呢?」米斯納問道,「我們在這兒不只要說,也要聽嘛。」

人們與其說聽到了不如說感到了喘氣聲。

普立安眯起眼睛,正要作答,迪克·摩根已經走出那排座位,站到了通道里。「好啊,先生,我一直在聽,而且我相信已經聽到了需要聽的內容。現在,你們都聽我說幾句吧。其實意見很接近。沒有誰,我是說沒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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