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絲

要麼是便道在燃燒,要麼是她在鞋裡藏著藍寶石。K.D.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這樣邁碎步或倒換兩隻腳,他相信是步行造成的這一切麻煩。在大爐灶邊上懶散地閑待著的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沒看到她從長途汽車上下來,但在汽車開走後,她卻站在那裡——在他們對面的街邊,褲子那麼緊,鞋跟那麼高,耳環那麼大,致使他們都忘記笑話她的頭髮了。她橫穿中央大街朝他們走來,腳上穿著一九四九年以來再沒見過的粗高跟鞋,邁著小步。

她走得很快,彷彿踩在火紅的煤塊上,要麼就是鞋裡有什麼東西硌得腳趾生疼。K.D.心想,準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不然她早就該取出來扔了。

他拿著裝備盒穿過餐廳。窄窄的編好的帶子從側桌上的一個籃子里溢出來。索恩舅媽像囚犯似的編著線繩:每天都機械地無償生產著遠遠超過實際需要的編織帶。後院的園子向左面伸展開一片沒有雜草的精耕土地。K.D.右轉走向小屋,進去了。長毛牧羊犬見到他都興奮起來。他只好騎到古德的身上,讓這條母狗安靜下來。古德的耳朵在他的手指間很柔軟,他不停地捋著有樟腦味的細毛。壁虱像咖啡渣似的掉了下去。他把手掌放到狗的下巴上,狗則舔著他的下巴。另一條牧羊犬本把頭放在前爪上,向上看著。斯圖亞特·摩根家的牧場讓這些狗忙得一團亂。在魯比它們每年都要由K.D.照兩次,每次幾天。他從盒子里取出鬃刷,把刷子深深地插進古德的毛里,一邊梳理一邊唱著,用汽車城音樂 的假嗓輕聲唱著在古德小時候為它編的歌。「嘿,好狗,做一條好狗;老好狗,我的好狗。誰都需要一條好、好、好的狗。誰都需要一條好的、一條好的、一條好的狗。」

古德舒坦地伸展著。

只有那些相關的人要出席今晚的會議。所有的人,除去引發事端的人之外。他的兩個舅舅迪克和斯圖亞特,米斯納牧師,阿涅特的父親和兄弟。他們要討論那記耳光,不會談懷孕問題,當然更不會涉及那個鞋裡藏著藍寶石的姑娘。

假設她沒到這裡。假設她的肚臍眼沒露在牛仔褲褲腰上面或她的胸部不那麼顯眼,只要再有那麼幾秒鐘,讓他們能夠琢磨出該如何表現——擺出何種態度。要是在沒有姑娘們晃蕩於周圍的公開場合,他們會明了的。他們作為一個群體,會當場採取恰當的語氣。可是阿涅特在那兒嘀嘀咕咕,比莉·狄利亞也一樣。

K.D.和阿涅特離開其他人單獨待在一邊。為了談話。他們站在野餐桌凳背後的矮橡樹叢附近聊著,這是他從未想到的最糟的一次談話。阿涅特說的是:「喂,你打算對那件事怎麼辦?」她的意思是:我要在九月份去朗斯頓,我可不想懷孕,不想流產,不想結婚,不想獨自傷心或面對家人。他說:「喂,你打算對那件事怎麼辦?」心裡想的是:對於我的社會活動,你比我惦記的都多,在我最後同意不需要拉下你的內褲時,你卻打著我去做,所以這不是我的問題。

長途汽車開走的時候,他們剛開始遮掩威脅,揭開相互的厭煩。所有的腦袋,所有的,全都轉了過去。首先是因為他們從來沒在鎮上見過一輛長途汽車——魯比不是通往別處的一站。其次是想弄明白那輛車到底為什麼要停下來。長途汽車開走後出現了那個美女:站在路邊的校舍和救世者雕像之間,吸引了大爐灶邊閑散的人們的注意力。她沒抹什麼口紅,而從一百五十英尺以外,你照樣能看清她的眼睛。那籠罩下來的寂靜若不是由阿涅特打破了,簡直要永遠持續下去。

「要是那種蕩婦就是你想要的,趕緊跑過去吧,黑鬼。」

K.D.的目光從阿涅特整潔的女式襯衫移到她前額的劉海,再盯到她臉上——陰沉,找碴兒,責難——隨後就扇了她一耳光。她表情的變化說明她活該。

有人說了聲「哎呀」,不過他的朋友們大多都在評斷那正逼過來的令人驚艷的胸部。阿涅特逃跑了,狄利亞也跑了,可她像好朋友應該做的那樣,回過頭來看,眼見他們都強迫自己瞅著地面,瞅著五月明亮的天空或是自己的手指甲。

古德完事了。它肚皮上的毛該剪一剪了——那樣就不可能打結了——可它很漂亮。K.D.動手整理本的皮毛,心裡默誦著面對阿涅特家人時為自己辯解的詞句。當他向他的舅舅們描述事件的經過時,他們同時皺起了眉。這對雙胞胎不僅長相,連姿態也像鏡中的映像,斯圖亞特吐出了剛吃進嘴裡的「藍孩」煙草,迪克 則點燃了一支雪茄。無論他們多麼令人厭惡,K.D.深知他們不會商量出一個危及他或摩根家財富前景的決定。他的外祖父為雙胞胎兒子起了迪肯和斯圖亞特的名字是有他的理由的,而他們家族建立兩座鎮子,並一心與白人的法律、有色人種克里克人、匪幫和惡劣天氣奮爭,可不是為了眼看著牧場和住房,以及給食品店、藥房和傢具店發放抵押貸款的銀行,最終落到阿諾德·弗利特伍德手中。自從他的表兄弟們散架的骨骼兩年前被埋葬以來,作為他們家族的希望和失望的K.D.就成了血脈中的最後一個男性了,而這個家族曾經出過一個副州長、一名州審計官和兩位市長。他的舉止一向需要仔細檢查和認真糾正。或許,舅舅們會另眼看待這件事?很可能阿涅特的嬰兒會是個男孩,摩根家的一個侄孫。她父親阿諾德到時候會不會有什麼權利讓摩根家的人不得不尊重呢?

K.D.撫愛著本的皮毛,從毛綹中挑出草刺,同時儘力像他舅舅們那樣去思考——那是很難的。後來他放棄了這種努力,乾脆聽憑夢幻去選擇,只是在這時候才想起了吉姬 和她那顯眼的胸部。

「嗨。」她像個妓女一樣吹爆口香糖泡泡,「這兒是魯比嗎?長途汽車司機說這兒就是。」

「對,對的。嗯,沒錯。」閑散的小夥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這附近有汽車旅館嗎?」

這問話引起一陣哄堂大笑,他們便問她找誰、從哪裡來,心裡覺得挺舒服。

「舊金山,」她說,「還有大黃餡餅。明白了吧?」

那麼說,夢幻是在舊金山。

摩根家的男人們沒有退讓什麼,但他們對會議地點的選擇感到不自在。米斯納牧師原先認為最好是提出協議書併到弗利特伍德家去,而不要讓受害的一方到加害者的家裡來,以免使家族受到雪上加霜的粗暴侮辱。

K.D.、迪克和斯圖亞特坐在牧師的客廳里,點著頭,嘴裡模模糊糊地咕噥著,但是K.D.知道他舅舅們心裡的想法。他瞅著斯圖亞特換煙絲,端果汁。迄今為止,米斯納組織的信貸會是不贏利的——把小額的緊急貸款借給教眾,而且沒有逾期不還的懲罰規定。迪克說過,就像個小豬存錢罐。可斯圖亞特說,目前還湊合。米斯納來魯比前所待的教堂的聲譽漂浮在他身後:舉行皈信儀式來喚起民眾,與白人的法律正面交鋒而不是躲閃迴避。他顯然指望著有一個州能興建一所全新的法律學校,接收一個學生——一個黑人女孩,並同時保護種族隔離制度。他明確而嚴肅地認為可能在一個州里作出改變:緊挨教室建一個敞開的小隔間,讓一個黑人學生坐在裡邊。那是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當時K.D.還是個吃奶的嬰兒,他母親、兄弟、表兄弟和所有其他人還沒離開黑文呢。如今,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他的舅舅們每周都要聽米斯納佈道,只是每次結束之後,他們就坐到奧茲莫比爾和英帕拉車的方向盤後面,重複父輩的歌謠:「俄克拉荷馬是印第安人、黑人和上帝混居的地方。其餘地方都只提供飼料。」讓他們沮喪的是,米斯納牧師常常把飼料當成餐桌上的食品。這樣一個人能夠鼓勵奇怪的舉動,支持一個十幾歲女孩的看法,改變立場支持弗利特伍德。這樣一個情願把錢財拋掉的人能夠給顧客提供一些主意,讓他們以為在利率上有選擇的餘地。

不過,浸禮會教徒是鎮上最大的教眾群體,也是最有權勢的。因此,摩根家的人認真分析米斯納牧師的意見,以判斷哪些是可以輕易忽略的建議,哪些又是必須遵從的命令。

他們駕著兩輛車駛過從米斯納的客廳到弗利特伍德住宅僅有的三英里路程。

在一座俄克拉荷馬州城市的某處,六月天的聲響被陽光照耀下的一個游泳池的水聲加大了。K.D.曾經到過那裡一次。他隨著舅舅們一路乘車經過密蘇里、堪薩斯、得克薩斯到達那裡。他在路邊候著,而舅舅們則在一棟紅磚房裡談生意。那些激動的嗓音聽起來很近,他就過去看。他看到在一道抹著寬寬的無縫水泥的籬牆背後是一片碧綠的水面。現在他知道那水面不過一般大,但當時覺得簡直是漫無邊際。在他看來,彷彿有幾百個白人兒童在池中嬉戲,他們的嗓音好像瀑布一樣落下,代表著世上最純凈的幸福,從中感受到的快活令他落下了眼淚。此時,當奧茲莫比爾車在吉姬吹口香糖泡泡的大爐灶處掉頭轉彎時,K.D.又感到了一種對耀眼的水面和六月游泳者的聲音令人激動的渴望。他的舅舅們當年並不樂意為他去城裡的商業區找門路,並在火車上責罰他,後來在坐汽車回魯比的一路上也是如此。當年價錢低,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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