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坐一會兒下班了,出來準備去玉琴那裡。在辦公樓前碰上方明遠,「明遠,幾天沒見到你了,這麼忙?」朱懷鏡沒有說剛才到皮市長那裡,他意識到皮市長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這事情。方明遠說:「忙什麼?還不是跟著皮市長東跑西跑。我正準備找你哩。皮市長想看看《南國晚報》上的一篇文章,題目是《卻說現代登仙術》,說是寫的袁小奇。聽說那位作者是你的同學,原來在我們政協報社工作,最近好像辭職了。我找了好些天,沒找著這篇文章。你同這些人熟些,煩你幫個忙吧。」

沒想到曾俚一篇小小言論文章,競引起這麼多上層人物的關注。可見很多領導同志對袁小奇還是十分敏感的。如果魯夫那篇文章一旦發表了,那不要鬧得天翻地動?就像這事真的同自己有脫不掉的干係似的,朱懷鏡也想馬上找到那篇文章,看看曾俚到底說了些什麼。今天時間已來不及了,只好等明天再去找吧。他卻不說死,只說;「好吧,我找找試試。」心裡暗忖,不知到底哪些單位訂了《南國晚報》,只好到荊都圖書館和《報刊精粹》編輯部去找。

同方明遠別了,朱懷鏡開車去了龍興大酒店。自己開門進了玉琴家,卻見玉琴還沒有回來。玉琴現在忙多了,一般不可能按時下班的。朱懷鏡自己倒了杯茶,坐在沙發里看報紙。沙發邊的報籃里有一疊報紙,朱懷鏡拿過來翻了翻,居然見了一份《南國晚報》。真是有運氣。可又怕這是玉琴在街上買的零報,便打了玉琴電話:「喂,我到了。」「早知道你到了,我看見你的車開進來的。我現在一時走不開,等會兒才行。」玉琴說。「沒事的,你忙吧。我問你,你訂了《南國晚報》?」「訂了,怎麼?」朱懷鏡說:「你能找齊最近兩個月的《南國晚報》嗎?」玉琴說:「能。我的一套不全了,辦公室還有一套。等會兒帶回來?」朱懷鏡說行。

玉琴直到晚上八點鐘才回來,一手摟著報紙一手提著飯菜。「本想忙完之後,同你出去吃飯的。可你忙著找報紙,怕你有什麼事,就提些飯菜回來算了。將就些吧。」玉琴說。

朱懷鏡接過報紙,說:「怎麼平日我都沒有見到你這裡有《南國晚報》呢?」

玉琴一邊擺著飯菜,一邊說:「你現在越來越忙了,總是來去匆匆,什麼時候安心坐下來看過報?」

朱懷鏡笑笑,「好好,都是我的不是。我今天就好好看看報吧。」接過玉琴盛好的飯,邊吃邊翻報紙,從最近的日期翻起。玉琴問他有什麼大事,連吃也顧不上,朱懷鏡只是抬頭笑笑,表情神秘。玉琴也就不問他了,一聲不響地吃飯。氣氛倒是很家常。還沒找到要找的文章,卻翻到了曾俚的另一篇文章《且說新貴》。粗粗一讀,還有些意思。

……社領導決定從明年開始,把報紙的閱讀群落定位為城市貴族。不久,我便離開了這家報社。這二十多年,我總是在退卻和逃遁。

在我的常識里,城市貴族在當今中國好像還是一個雲遮霧罩的概念,但我想那些津津樂道城市貴族的人們,本身骨子裡必定有股酸腐的貴族氣。

曾幾何時,當今中國有那麼一些人就貴族氣了。我注意到有位據說很有名的教授居然也撰文為貴族氣張目,說當代中國文壇需要一種貴族精神,他的大意是說,托爾斯泰若不具備他的貴族氣質,就出不了偉大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當然也不可能成就什麼托爾斯泰主義。這位博學的教授顯然忘記了就在誕生托爾斯泰的同一片土地上,也誕生了高爾基。

高爾基似乎不是貴族,他的出身好像比一般的平民更加平民,但這並不妨礙這位大文豪創作彪炳千秋的《母親》。高爾基之所以成為高爾基,也並不在於他刻意地要培養自己的貴族意識,而是在於他對勞苦大眾命運的關懷。相反,托爾斯泰之所以成為托爾斯泰,恰恰因為他具有濃烈的平民意識。什麼叫貴族精神?我想像不出貴族能有什麼「精神」,貴族給我的印象是臉色蒼白但脖子梗得很直,在平民面前通常仰著鼻子,翻著白眼。

外國且不管他,我想至少在當今中國,所謂貴族早已是個散發著腐臭味的詞了。但時下患有逐臭癖的人並不鮮見。所以那位教授雖然只是說文壇需要貴族精神,但這「精神」很容易傳染的。其實也不怪這位教授文章的傳染,有些人早就像貴族老少爺了。這就讓我又想起那張準備改為城市貴族讀物的報紙。我想像不出,明年我們看到的那張報紙將是怎樣一副面目?是不是成日里登些個喝了法國酒怎麼打巴黎酒嗝?闊太太打哈欠捂嘴巴是用手背還是手掌?有情婦的男人怎樣哄住妻子?發情的巴兒狗女主人怎麼去呵護?如此這般似乎就是當下自詡為城市貴族的人們最引為風雅的生活情趣了。如果只要富裕了就是貴族了,我巴不得中國人全成貴族。問題沒有這麼簡單。與貴相對應的是賤。有個想當貴族,他們必然尋思著怎麼去奴役卑賤的人。所以那些耽於聲色犬馬的城市貴族還是少些的好。我再說不出更多的理由,只記得晉代的士族們開始吃藥了,司馬氏的江山就快完了;八旗子弟只知道遛鳥了,愛新覺羅家的天下也就快黃了。

其實天下之大,一張報紙要弄什麼城市貴族也無妨,一篇文章鼓吹什麼貴族精神也大可由他去。只是整個社會千萬別忘記了人民大眾。不管是往日帝王的天下,還是如今人民的天下,如果忘記了人民大眾,天下就不成其為天下。據說抗日戰爭時有位政治家說過,中國要用無數無名的華盛頓去塑造一個有名的華盛頓。這話比「一將功成萬骨枯」來得歐化多了也藝術多了,但歷史早已證明,中國老百姓不吃這一套。自然中國也就沒出過這樣一位有名的華盛頓。

民本這個話題事實上已經很古老了,說多了幾乎讓人覺得虛偽。但它時常被人忘記。譬如官樣文章常見的套路是,在什麼什麼的正確領導下,在什麼什麼的大力支持下,在什麼什麼的什麼什麼下,某某工作取得了重大成績。看上去方方面面都點到了,只有人民群眾被忽略不計了。似乎只要誰加強了領導,用不著人民群眾流血流汗,這個社會就五穀豐登、財源滾滾、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那麼人民群眾天天休公休假好了。我想這類官樣文章,開篇就是幾個「在……下」,行文呆板倒在其次,實質上是暴露了大小官員的一個心理隱衷:不厭其煩地多說幾個「在……下」,為的是怕得罪了頭上的諸位尊神。禮多人不怪嘛。可惟獨只有人民群眾就不怕得罪了。這是否也有些貴族氣呢?我想這不是在鑽牛角尖,也不是小題大做。因為官場代表一個社會的主流文化,其影響是決定性的,也是深遠的。如果僅僅只是個別肚子經常很飽的人滋長了貴族氣倒也無妨,怕只怕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都這麼貴族氣了。

朱懷鏡被弄懵懂了,不知曾俚的離開,到底是因為同社長關係僵了,還是因為不贊同社長改變辦報方向。也許兩方面原因都有吧。這也符合曾俚的性格。這篇文章倒是很為曾俚樹了形象。不過這種形象也早有些過時了,陌生的人會覺得這人迂,熟識的人乾脆就譏笑了。朱懷鏡想這曾俚晚生了幾十年或者早生幾十年,反正不適應目前時世。

朱懷鏡把這張報紙抽出來,繼續往前面翻。飯快吃完了,才翻到那篇《卻說現代登仙術》。

……

如今的中國人真是幸福,他們身邊隔三岔五的會冒出個活神仙來。活神仙們呼風喚雨、上天入地、意念運物、祛病辟邪、起死回生,……真是無所不能。當年大興安嶺大火災,幸得一位活神仙運功降雨,才不至於燒掉半個地球。日本大阪大地震早讓中國一們活神仙算準了時間,可日本人硬是不相信,活該倒霉。海灣戰爭勝負如何,中國一位活神仙早就胸有成竹,奉勸伊拉克不要打了,可薩達姆竟一意孤行。要是世界各國人民都像中國人這麼信奉我們的活神仙,豈止中國人幸福,全人類都會很幸福的。

可是最近幾年,各種傳媒又隔三岔五讓一些活神仙曝光,說這些人原來是裝神弄鬼,騙人錢財。老百姓就不知信誰的了。如今,好些有名的沒名的活神仙都倒了。

還有沒倒的嗎?有!沒倒的活神仙,只不過再也不自命活神仙了。這種人現在的頭銜通常是慈善家、社會活動家、政協委員。

明眼人看得清楚,活神仙的倒與不倒,全在乎他們登仙術的高下。大凡如今倒下了的活神仙,當初大多是在民間活動,用官話說,他們是走群眾路線。而現在仍很風光的那些活神仙,從一開始就在各級官員府第出入,走的是上層路線。要評論兩條路線的高下,難免犯忌,但哪條路線行得通,外國人不一定清楚,中國人肯定人人明白的。

……

有個論點據說很有哲理:歷史就是遺忘。當某某慈善家同某些高級領導一道端坐在大會主席台上的時候,整個社會都在暗示人們遺忘他曾是一位活神仙。

歷史靠遺忘保持榮光,這些官員靠遺忘護住面子。

……

活神仙這類怪物,不但出產在中國,外國也是有的。日本麻原彰晃,美國有太陽神殿,印度有撒以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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