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在這樣一個滿是垃圾的房間里說起新故的朋友,朱懷鏡有一種特別落寞的感覺,禁不住長嘆一聲。「還是明溪最能了解卜老先生,他寫的輓聯是『慣看丹青知黑白,永人蒼茫無炎涼』。」朱懷鏡說罷便望著黑洞洞的窗口,似乎在琢磨某種無邊無際的蒼茫。

曾俚凝眉半晌,點頭說:「『知黑白』,『無炎涼』。好!只可惜世道總是黑白不分,炎涼無常。懷鏡,我有時不明白,你是在權力場上走的,怎麼同卜老、明溪這些人也交往得這麼深?」

其實莫說曾俚,朱懷鏡自己有時也感到奇怪。他的交往圈子越來越大,可冷靜一想,能讓他心靈感到熨帖的朋友少得可憐,不過就是明溪、卜老、曾俚,當然還有玉琴。如今卜老走了,明溪失蹤了。一陣蒼涼掠過心頭,朱懷鏡渾身發冷,卻故作輕鬆,有意笑道:「那麼在你看來,我朱懷鏡就是俗不可耐的人?同文人墨客們交往僅僅是附庸風雅?」

曾俚卻是很認真,說:「那倒不是。依我看,你朱懷鏡骨子裡還是個文人,免不了理想的一面,善良的一面。但在中國,文人入仕,因為總受一種文化情結的驅使,容易天真和幼稚。到頭來不會善終的。」

朱懷鏡見話題越發玄乎和沉重了,便笑著做了個籃球裁判暫停的動作。曾俚就不做聲了,站了起來,雙手抱胸,走到窗口去了。他低頭望著窗外,腰微微弓著,背影很有些孤獨。朱懷鏡忑想這位朋友只怕註定要潦倒終生了。曾俚那個痛苦的心靈里塞滿了國家前途呀,社會責任呀,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日子怎麼過。對曾俚,朱懷鏡可以說是從心眼裡敬重,但敬而不佩。

「明溪能到哪裡去呢?」時間不早了,朱懷鏡顯得很焦慮。

曾俚回過頭來,說:「我想,明溪是不會回到這裡來的。他是為了逃避而出走,再不會自投羅網了。懷鏡,我有時真的羨慕那些瘋子。我們政協大院對門,長年坐著一位瘋子。那瘋子總是坐在同一棵梧桐樹下,目不轉睛地望著政協大院,神態祥和。我猜想,在那位瘋子的意念里,這政協大院也許就是他的王國,他就是一位至高無上的國王。他也許成天都想像著他在自己王國里享盡奢華。人幸福不幸福就在於自己的感受。我想憑那位瘋子的感受,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朱懷鏡搖頭嘆道:「我想瘋子也因人而異啊。明溪即使瘋了,也成不了一位自我感覺幸福的瘋子。他只會成天想像自己被某種不明不白的邪惡追逐著,他便沒日沒夜地逃,直到耗盡生命。」

曾俚聽朱懷鏡這麼一說,頗感無奈,「唉,你說的有道理。我剛才想,人能夠瘋是福氣。看來,瘋也不能逃避苦難。」

朱懷鏡笑道:「你是否意識到自己的性格很矛盾?你儘管憤世嫉俗,嫉惡如仇,人生態度卻是積極的。可你總想著逃避現實。生活是不容逃避的啊。」

曾俚苦笑道:「的確如此。可有時除了逃避又能如何?前不久。我收到一個縣的廣播站站長寄來的一篇稿子,反映他們那裡邊遠山區群眾的困難生活。作者還寄了些照片來。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文字,那些慘不忍睹的照片,我心裡很難受。我編了這篇稿子,並寫了編者按,呼籲要認認真真抓好扶貧工作。可是,稿子到了社長那裡,就被壓下來了。我問社長這稿子為什麼不能發?社長說這個縣是市裡才批准達標的小康縣,發這篇文章,影響不好。我忍無可忍,同社長吵了一架。可是吵了架,除了讓社長記我一筆小賬,又能怎樣?面對這種現實,我除了逃避,還能做些什麼呢?」

朱懷鏡不想多說,只道:「你這就太不通世事了。」

「世事!」曾俚有些憤然,「大家都這麼圓通,吃虧的是老百姓。事後聽說,那個縣的縣委書記專程趕來荊都感謝我們社長。自然是請吃送禮,皆大歡喜了。可是,那位寫稿子的廣播站站長卻被撤了職,下放到山區鄉鎮去了。那位縣委書記還在常委會上說,一個文人,會寫幾個字,還想拿筆杆子造反不成?」

朱懷鏡知道自己說服不了曾俚的。曾俚在他眼裡整個就是不識時務。朱懷鏡不時地看手錶,心裡為李明溪擔憂。已是初冬了,夜越深天越冷。不知李明溪穿的什麼衣服?這會兒,也許李明溪正佝僂著、抖索著,在荊都的某個黑暗骯髒的巷子里狼顧而行吧?曾俚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垃圾的霉味被揚了起來,在屋子裡瀰漫著。朱懷鏡望著曾俚深沉的樣子,本想嘲笑他幾句的,卻又不由得有些感動。「曾俚,」朱懷鏡也站了起來,走到窗口去吹風,「曼德拉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位政治家。別人問他為什麼選擇了和平對話而不是武力實現種族和解,他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一個小故事。一天,老師在一塊大白布上塗了一個小黑點,然後問同學們看見了什麼。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一個小黑點!老師卻說:不!這是一塊大白布!黑色只是白布上面徽不足道的一小點。曼德拉說,這個故事對他一輩子都產生了重要影響,讓他明白,生活中美好事物始終像陽光一樣無處不在。於是他不管自己經受多大苦難,始終樂觀、豁達、寬宏、忍讓。」

曾俚背著手停了下來,望著朱懷鏡說:「我們現在連說真話的環境都不具備,其他就免淡了。」

朱懷鏡聳聳肩,笑笑,不說話了。看來李明溪是不可能回來了。「我們回去算了,傻等也沒有用。」朱懷鏡說。

朱懷鏡先送走曾俚,再往回趕。本想去玉琴那裡算了,但見時間太晚了,怕吵了玉琴,就想回家去算了。等他爬上自家宿舍樓梯,又有些後悔回來。

朱懷鏡進廚房洗臉時,似乎還可以聞到自己身上的垃圾味。開了卧室的燈,見香妹頭歪在枕頭上,感覺她整個五官都鬆鬆垮垮地歪著。朱懷鏡突然感到這張臉是如此寡淡無味。他越發後悔不該回家來了。香妹醒了,夢囈般說了句回來了?一轉身又朝里睡去了。朱懷鏡也不答應,出了卧室,坐在沙發里抽煙。煙才抽到半支,他猛然想起李明溪的畫了,便起身打開柜子,翻出那幅《荊都五個人》,掛在牆上。他一個一個人物琢磨去,最後是李明溪的背影讓他欲罷不能。李明溪長發披肩,衣衫不整,腰微微弓著。哪怕這世上所有人都認識李明溪,也還有一個人沒有見過李明溪的背影。這個人就是李明溪自己。可偏偏是李明溪把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背影畫得如此出神入化。朱懷鏡久久凝視著李明溪,似乎產生幻覺,那背影慢慢空靈起來,雲岫般飄逸而起,在荒郊野嶺踽踽而行,勾著的腦袋問或迴轉過來,一雙恐懼的眼睛黑洞洞的怕人。

此後的日子,朱懷鏡總擔心著李明溪,時常向汪一洲過問他是否回來了。但始終沒有李明溪的消息。

然而李明溪的失蹤也並沒有妨礙朱懷鏡平日里的好心情。畢竟他快提拔了,春風得意的感覺讓他總覺得有什麼好事情要同人家說。有時碰上熟人,他會情不自禁地叫住別人。可當他同人家熱情地握手時,卻發現沒什麼可說的,便毫無意義地彼此寒暄。經過了這麼幾回,他就交代自己沉著些,免得讓人家看著是得意忘形了,或是在有意籠絡人心。

幸好他及時調整了自己的心態與表現,不然洋相就出得更大了。原來,他怎麼也沒有料到,在處長會上投票時,他的得票沒有過半數。提拔落空了。

投票情況沒有當場公布。散了會,好幾位處長都拍朱懷鏡的肩膀,輕聲開玩笑,要他請客。朱懷鏡便微笑著重重握了他們的手,暗示了友好,什麼也沒說。投票結果是第二天柳秘書長找他談話時告訴他的。「你要正確對待,懷鏡同志。你的工作不錯,領導心裡有數。千萬別因為這事影響情緒影響工作啊。」柳秘書長說了許多勉勵的話,朱懷鏡虛心聽著,真誠地點頭。可他內心的感受真的沒法形容。

朱懷鏡從柳秘書長辦公室出來,碰上好幾位處長。他沒事似的同人家打招呼,心裡卻感覺自己正是被這些人愚弄了,只想罵娘。他儘管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投了他的票,哪些人沒投他的票,可在這種特殊的心境下,碰見誰就覺得誰假惺惺的。他回到辦公室,泡了杯濃茶,喝得嘩嘩響,滿頭冒汗。一會兒,韓長興敲門進來了,坐下來,望望門外,低聲氣憤地說:「他媽的,有人就是嫉妒!」

不知韓長興消息怎麼如此靈通?朱懷鏡怕別人聽見了不太好,忙搖搖手,叫韓長興別說了。韓長興不管那麼多,只是把聲音壓得更低了:「皮市長賞識你,有人就說你是皮市長的二秘書,這就是嫉妒嘛!」

這倒是朱懷鏡沒有想到的。如此說來,肯定有人見他同皮市長過從密切,看著不舒服,索性不投他的票了,這機關大院,誰都想削尖了腦袋往市長們那裡鑽,可又誰都看不慣天天圍著市長們轉的人。知道有人嫉妒他同皮市長的交情就行了,不必點破。朱懷鏡也不追問這話是哪裡來的,也不問具體細節,更不為自己辯解,只說:「韓處長,感謝你的關心。外面說什麼,讓他們說去,我只當沒聽見。」見韓長興那表情,分明還想洋說細述,好討個人情。可是見朱懷鏡並不感興趣似的,就不便說下去了。他便直誇朱懷鏡大將風度,宰相肚裡能撐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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