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吃完中飯,龍文就趕回去了。下午上班,朱懷鏡掛通了張天奇電話:「張書記嗎?我懷鏡,給你彙報個事。」

「什麼彙報?你是市裡領導啊,有什麼重要指示?」張天奇輕鬆地開著玩笑。

朱懷鏡說:「是這樣的,烏縣原國稅局局長龍文同志,我很了解他。這位同志工作能力很強,前不久被安排到縣財委任副主任。我想,這位同志年富力強,正是干工作的時候,應該給他壓壓重擔。你能不能向縣委建議一下,讓他到縣財政局任局長?」

張天奇說:「對對,這個同志我也了解。行嘛,我可以同蔣偉同志說說這事。但最終還得尊重他們縣委的意見啊。」

朱懷鏡說:「這個自然。張書記我是隨便說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哪裡。還有別的事嗎?」張天奇問。

「沒有事了,沒有事了。謝謝。」朱懷鏡一語雙關,卻表現得不動聲色。電話里說話不安全,兩人這麼沒事似的打了一場啞謎,把要說的事說了,要通報的信息也通報了。

放下電話,朱懷鏡掏出那個神秘的簿子,翻開一看,見龍文到底還算有心人,把每一次交錢的時間、地點、雙方說了什麼話,都一一記錄下來了。乾脆毀掉它算了,朱懷鏡想。他左右看看,見不方便在辦公室焚燒,就想去廁所里蹲著,一點點撕碎了,放水沖走。他扯了手紙,去了廁所,選最裡面的蹲位蹲下,關了門。他取出簿子,一項一項細看,見每次有十多萬的,有五萬八萬的,多是龍文送到張天奇家裡,也有幾次送到他辦公室。張天奇每次都要求龍文注意方法,別把好事辦壞了。龍文總是打包票,說萬無一失。待朱懷鏡看完全部記錄,他便不想毀這簿子了。心想幹嗎毀了呢?天底下不會有第三個人想到有這麼個東西留在他手裡的。何不保存著?世界上的事情誰料得准?說不定哪天這玩意兒能派上什麼用場也不一定!朱懷鏡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一激動,就真的有便意了。今天他總覺得自己辦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便全身放鬆,痛痛快快地拉了個乾淨。完事了,回到辦公室,將那簿子鎖進保險柜里。

晚上,朱懷鏡很想去看看玉琴。好些天沒有去看她了,心裡有時堵得慌。幾個月前,玉琴剛接手總經理位置,就碰著市裡抓廉政建設,生意冷淡,營業額一天比一天減少。就有人開始說風涼話:女人就是女人,幹不了大事。玉琴偏是個要強的,拼著老命想辦法,非把生意做上去不可。她成天起早貪黑,每天都是精疲力竭的樣子。人也瘦了一大圈。兩人原來堅持每天清早去打網球的,現在也不去了。偶爾聚聚,彼此都不能盡興。朱懷鏡看著為玉琴著急,卻愛莫能助。還算好,廉政建設風頭很快就過去了,龍興大酒店的生意慢慢紅火起來。可是奇怪,兩人親熱起來卻遲遲找不回原來的感覺。每次,朱懷鏡臨去之前,都興沖沖的,想著兩人的事,就滿腦子形象思維,恨不能馬上就見到玉琴。可幾乎沒有一次叫兩人感覺淋漓盡致的。他今天下午本來很興奮,後來想著張天奇的事,越想越害怕。他擔心自己的情緒影響玉琴,便呆在家裡了。這個晚上,朱懷鏡通宵沒有合眼。窗外落葉沙沙,秋越來越深了。白天他沒想那麼多,只一心為張天奇幫忙。現在覺得自己那麼苦口婆心勸導龍文,差不多只是在炫耀口才和智慧。深夜裡,人的思維很誇張,又容易沮喪。想像著這個案子移交司法部門後可能發生的情況,朱懷鏡便害怕起來。他盼著天亮,見了太陽,感覺或許會好些吧。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朱懷鏡遲遲才起床,腦袋脹脹地發痛。吃了早飯,不知要做什麼。他念著玉琴,卻不想去她那裡。自己的情緒太壞了,去了兩人過不好的。再說玉琴也忙。可這麼呆在家裡,也憋得慌,還會讓香妹起疑心。朱懷鏡便找了個借口獨自出去了。

一個人走在街上,神色凝重,沒有目的。偶爾見了熟人,便馬上換上一副笑臉,打個招呼。走著走著,就到了市政協大院外面了。好久沒見曾俚了,想乾脆進去看看。

政協院子裡面也已是秋葉滿地,又是休息日,頗有幾分冷清。朱懷鏡徑直上了政協辦公樓三樓的荊都民聲報社。他原想曾俚一定又窩在房裡看書的,卻見他呆在辦公室里,正伏案寫著什麼。曾俚見了朱懷鏡,忙起身清他坐。「休息日,也忙著寫大文章?」朱懷鏡問。曾俚搖頭說:「哪是什麼大文章?幾句感想而已。對不起,開水是昨天的,沖不起茶葉,將就著喝杯自開水吧。」曾俚說著就倒了杯白開水遞給朱懷鏡。兩人不怎麼拘禮,朱懷鏡便拿過曾俚面前的稿子,見曾俚正在寫一篇隨筆,題目是《誰該懺悔》。他才看了幾行,曾俚便嘆了聲,拿著張報紙,說:「懷鏡,我昨天晚上看了這篇文章,感慨萬千,夜不能寐。一九六二年,陝西戶縣三位農民,寫了這篇文章,叫《當前形勢感懷》。文章不到一萬字,但它所表現的理論勇氣和愛國之情真叫人感動。他們聲明不是報喜,而是報憂,並針對當時的經濟困難提出了切實可行的對策。後來我們國家推行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取消價格雙軌制、放開市場等等,文章里都有闡述,甚至還提出了社會主義初期的概念。他們懷著拳拳愛國之心,把這篇文章寄給了當時的公社黨委、縣委、地委、省委和中央。可是,就是這樣一篇文章,卻被當局定為大毒草。中國當代思想史上,這也被稱作光輝文獻,那也被稱作光輝文獻,我說這篇《當前形勢感懷》才真正稱得上中國思想史上的光輝文獻。歷史應該記住這三位農民的名字,他們是楊偉名、賈生財、趙振離。三個人後來受盡迫害,楊偉名還被活活整死了。我由此想起當年為馬寅初平反時,一位國家領導人看了有關馬寅初的案卷,不由得感慨萬千,含著眼淚說,共產黨應該起誓,不能再迫害知識分子了。」

朱懷鏡接過報紙,看著這篇讓曾俚大動感情的《當前形勢感懷》。曾俚卻仍只顧他自己說話:「這三位農民,楊偉名只讀過三年私塾,賈生財不識字,趙振離小學文化。但他們的理論見識應該令當時和現在的一些所謂理論家、思想家汗顏。真正的理論從來都是樸實的,而不是玄而又玄的概念堆積,更不是某種個人意志的膨脹。我甚至認為,目前中國思想界、經濟界沒有真正的理論家。那麼多的當紅學者,要麼是奏摺派,只知看上面的眼色,見上面需要什麼理論,他們就拋出什麼貨色;要麼是注經派,尖著耳朵聆聽聖旨,然後引經據典把聖旨理論化;要麼是牙慧派,仗著懂了幾句外語,從國外的理論餐桌上收拾些殘湯冷羹,一鍋煮了,再熱騰騰地端出來。面對這三位農民,歷史應該懺悔,現實應當羞愧。」

朱懷鏡一邊聽著曾俚發感慨,一邊看完了三位農民在三十多年前寫的文章,觸動果然很大。但他只是淡然一笑,說:「當時這三位農民沒有被立即處決就不錯了。」

曾俚驚愕道:「你還說這種話?看了這篇文章你竟無動於衷?可見你久在官場,麻木不仁了。」

朱懷鏡說:「不是麻木不仁,我是客觀地分析這事。政治服從需要,並不服從理性。我在一本書里看到這麼一個故事。有個西方國家當年也很專制,卻偏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作家,這位作家寫了大量不正統的書,惹怒了當局。當局派一位官員去找這位作家交涉,因為這位官員是作家小時候很要好的朋友。這位官員先是直言不諱,指責老朋友的書籍是如何大逆不道,荒謬絕倫,攪亂視聽,危害國家,奉勸作家不要再散布這些謬論了。作家憤怒地陳述,說自己的思想是如何地符合民意,順應歷史,並且說自己將因這些著述而不朽,遺臭萬年的恰恰是現在這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反動政府!那位官員便冷冷一笑,說,老兄,難道世界上的人就只有你聰明?誰不知道你說的句句在理?但現實不需要你的理論。如果你不聽勸阻,我們可以讓你在歷史中不朽,但你得馬上從現實中消失。」

曾侄聽了,怔怔的,悵然若失,半天才仰首浩嘆:「是啊,有位哲人說過,人類理性有兩個源頭,而社會發展只有一條河床。」

朱懷鏡本來是準備出來散散心的,順道看看曾俚,不料一見面又聽他講這麼沉重的話題,真是沒勁兒。曾俚的確令人暗自敬佩,卻不會讓人喜歡。朱懷鏡又拿起曾俚的隨筆,看了起來。曾俚從三位農民當年的遭遇說開去,借題發揮,文筆很是犀利。文章沒有寫完。「曾俚,」朱懷鏡放下稿子,笑了起來,「你的文章真有些魯迅風骨哩。」曾俚淡然一笑,謙虛道:「哪裡啊,怎麼敢同魯迅先生比?」朱懷鏡越發笑了,「你當我是在稱讚你?確實,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學習魯迅先生。後來我才慢慢知道,這話說說可以,當不得真的。魯迅先生是真學得的?你別傻了。我……」朱懷鏡沒說完,手機響了。一接,是方明遠打來的:「喂,懷鏡,皮市長要去打網球,他指名要你也去。」朱懷鏡忙站了起來,問:「在哪裡打?你現在在哪裡?」方明遠回道:「還是去南天體育館。我在皮市長家樓下,皮市長馬上下來。你在哪裡?」朱懷鏡說:「你們別管我,我自己來就是了。」關了手機,朱懷鏡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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