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送走了裴大年,朱懷鏡看看手錶,四點多鐘了。因是周末,他想回處里看看。剛進辦公室一會兒,方明遠來了,對他說,皮市長明天準備去荊山寺看看,沒有別的人,只讓司機和他倆陪同。因剛剛聽裴大年說了方明遠的那些話,朱懷鏡心裡有些不是味道。但他沒有一絲表露,客氣地請方明遠坐。他猜想是方明遠在皮市長面前說話,讓他一道去玩玩,到底有些感激。辦公室沒有別的人,方明遠的語調不重不輕,而朱懷鏡一聽,就知道這事應該機密些。

「懷鏡,你今天有什麼安排嗎?」說了大致意思,方明遠問。

朱懷鏡今晚本想同玉琴一道去聽音樂會的,現在不知方明遠有什麼好事,就試探道:「你有什麼好的安排?」

方明遠說:「是這樣的。明天皮市長去荊山寺的話,我倆今晚還得去打個前站。你知道的,那種地方不是一個堂堂市長隨便能去的,得注意影響。」

「是這樣啊,那沒有什麼說的。這是壓倒一切的任務啊。什麼時候走,我等你電話吧。」

方明遠走了,朱懷鏡只得打電話告訴玉琴,說晚上開政府常務會,他得聽會。他不能告訴玉琴是去荊山寺,解釋起來太麻煩了。而玉琴呢?只要是工作上的原因,她從來是開通的,也就沒多說什麼。只說這是個高檔次的音樂會,來的都是些全國一流的藝術家,二百多塊錢一張的票,可惜了。朱懷鏡就玩笑說,可惜什麼?反正是別人送的票。

還有半個小時才下班,朱懷鏡拿出張天奇那篇論文隨意翻著。論文他早潤色過了,還過得去。他卻不想馬上就寄給張天奇,免得人家說他不認真幫忙。現在張天奇對他還不錯,他也就能幫就幫幫。官場上沒有幾個朋友不行,他朱懷鏡如果沒有方明遠,只怕現在還不會出頭。但裴大年說的話總是鯁在他的心頭,他對方明遠的感覺又複雜起來。那次皮勇出國,方明遠邀他一塊去皮市長家吃飯,說讓兩人各湊五千塊錢意思一下。哪知這方明遠卻是「羊毛出在褚身上」,找裴大年當了冤大頭。他自己不掏錢還不說,還倒賺了五千塊。天知道方明遠當時怎麼想起要邀他朱懷鏡一道去?是不是方明遠不想把到手的一萬塊錢全掏出來,要找個人湊齊一萬塊錢好看些?現在回憶不起當時的細節了,方明遠這小子會不會臨時調包,把那一萬塊錢當做他一個人的人情送了呢?想到這裡,朱懷鏡的情緒就壞起來了,沒有心思再看張天奇的論文了。他暗自嘆道,官場上交朋友,到底還是要小著點兒心啊。

朱懷鏡低著頭回到家裡,妻子香妹和兒子琪琪已回來了。香妹正在做飯,兒子自個兒玩。他拍拍兒子的臉,就過去倚著廚房門同香妹說話,望著妻子忙碌。見香妹多準備了幾個菜,就問今天是什麼日子?香妹告訴他,今晚喊了四毛吃飯。四毛現在帶著二十來個人做事,也很忙的,好久沒叫他過來吃飯了。朱懷鏡怕太耽擱時間了,晚上還得去荊山寺,就說;「我晚上還得開政府常務會哩。」

香妹回頭望他一眼,說:「你什麼時候才有個閑?好吧,反正是自家人,也沒弄多少菜,就好了。」

朱懷鏡問:「也不知四毛做得怎麼樣?錢肯定是有賺的。有些話我不好說,你做表姐的說吧。他現在事實上是在走江湖,要學會打點。俗話說,河裡找錢河裡用。他個人賺的錢只顧個人用,就做不了長久。我們當然不會要他的,外面他自己看著辦吧。」

正說著,四毛敲門進來了。四毛穿著藏青色西裝,系著條淡雅的碎花領帶。四毛叫聲姐夫,就坐了下來,蹺著二郎腿一彈一彈的。雙手扣在一起,響亮地折著手指節。朱懷鏡暗自想這四毛開始學斯文了,還有點酸不溜丟的味道。他同四毛客氣一聲,仍回廚房門口,想輕聲同香妹說說自己的觀感。可是他才要叫香妹,卻感到跳到喉頭的是玉琴,嚇得臉上發熱。香妹隱隱感覺到了什麼,回頭望望他。他便含混著笑笑,敷衍過去了。香妹也笑了一下,說就好了。

吃飯時,朱懷鏡問了四毛維修隊的事。四毛把酒杯喝得噝噝響,說還做得下,招來的人都是他自己選的,一切聽他的。朱懷鏡見四毛有些得意,看不順眼,就說:「你對那些人還是要管嚴些。鄉里人進城,時間長了,就容易忘乎所以。這裡是首腦機關,處處都要小心。不要到人家辦公室亂串,不要走到哪裡都高聲大氣。特別是手腳要乾淨,小偷小摸的事是萬萬不可發生的。」

「是是,我常對他們說說哩。」四毛說著就鬆了下領帶,像是身上發熱了。

朱懷鏡見四毛有些不自在了,他反過來又很關切地問:「這段在忙什麼?」

四毛說:「在搞二辦公樓到四辦公樓那段路,要挖掉重新鋪水泥。還有三辦公樓後面的花園,要把舊欄杆全拆了換新的;花園中間的小路也要重搞,換成卵石拼集的,就像八一公園的那種。下一步還有大工程,西門那一排圍牆要全部打通,改作門面。」

「好好,你就好好乾吧。」朱懷鏡用了一種表揚的口氣說。他想四毛說的這些工程,除了改門面,都是翻來覆去年年搞的,就愁錢沒地方花似的。也好,事兒越多,四毛賺的也就越多。

吃完飯,朱懷鏡剛開始洗臉,方明遠電話來了,說車已到樓下了。朱懷鏡說聲不敢不敢,就方電話下樓。

下樓一看,並沒有見到皮市長的車。他正東張西望著,就聽得方明遠在喊懷鏡。原來方明遠站在不遠處的樹影下,身旁停著一輛三菱吉普。朱懷鏡過去,看了車牌照,很陌生。方明遠顯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說:「這是皮市長外甥自己的車。」朱懷鏡這就明白其中奧妙了。

上了車,方明遠說走吧,車就開動了。司機一聲不響,只顧開車。方明遠介紹這是小田,這位小田司機才回頭朝朱懷鏡笑笑。朱懷鏡心想這小夥子這麼小心,也許不是皮市長的外甥吧。

過了荊水大橋,就到城北了。從這裡再往荊山寺方向走,車流漸漸稀了。鬧市很快過盡,慢慢進入開闊的田壟。朱懷鏡忽然發現車窗外面的油菜葉上閃著亮亮的清光,很是動人。原來今天是農曆二月十五,月圓之夜啊!朱懷鏡這麼想著,似乎眼睛就格外亮堂起來,遠遠的就望見了荊山的黑影,在清寒的月光下,像幅美麗的木刻。

公路蛇行而上,兩旁的路燈發著橘黃色光。沿著這公路,有一條小溪潺潺而流,終年不枯。小溪的源頭便是荊山寺背後的佛影泉。相傳東晉末年盛夏,高僧法緣大師芒鞋破衲,雲遊到此,見山崖下清泉無聲而涌,匯成深潭,再涓涓成溪,心中暗喜。舉目四顧,更見亂石崢嶸,荊棘遍地,古木參天,風光絕佳。天色漸暗,法緣大師不忍離去,山雲當幕,夜月為鉤,倚石枕泉而眠。夜裡忽生一夢,只見泉出之處,白光閃閃,狀如蓮花。法緣大師忙雙手合十,閉目念佛。這時,猛然聽得有誰在半空中高聲誦道:

有泉無聲,有形無性,四大空苦,五陰無我,生滅變異,虛偽無主,心是惡源,形為罪藪。

法緣大師醒來,隱隱記得這麼八句偈語,便反覆念誦,頓時覺悟。他便在泉邊結一草庵,就地修行。從此這無名之泉就叫佛影泉。後來歷經一千五百多年,荊山寺香火日盛,出過不少高僧大德。這裡便成了南方名剎,善男信女長年朝拜。

現在寺里的住持好像叫做圓真大師,聽說還是哪家著名佛學院畢業的,是位高僧。朱懷鏡記不清在哪本雜誌上看過介紹圓真大師的文章,他好像還是市政協委員。

車只能開到荊山寺下,接著得爬九九八十一級石階。方明遠叫小田在這裡等著,便同朱懷鏡拾級而上。

「想不到皮市長還有這雅興?」朱懷鏡問。

方明遠小心地望望背後,再笑道:「你看不出來?皮市長最信這一套了。他是每年都要來幾次的,正月里是必來的。今年正月太忙了,就拖到今天。皮市長的老娘八十多歲了,住在女兒家裡。她老人家是位受了戒的居士,長年吃齋念佛,總說皮市長能有今天,全搭幫她在菩薩面前保佑得好。今年正月皮市長沒有空來荊山寺,老人家親自來了一趟,替皮市長在菩薩面前請了假。」

朱懷鏡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還可以在菩薩面前請假?新鮮。」

方明遠也笑著說:「改革開放嘛。」

朱方二人吐吐舌頭,相視而笑。

石級很陡,中間又沒有歇腳的地方,等爬到荊山寺外,兩個人都覺得背上汗津津的了。山門緊閉,那副熟悉的對聯在月光下顯得空幻而神秘:

東晉最初道場

南國第一福地

朱懷鏡說站一會兒吧,氣都喘不勻哩。兩人就站在寺外小憩。朱懷鏡突然像有所悟,說:「要是我真的信佛,我就會專門選今天這樣的夜晚來拜佛。你看這氣氛,月白風清,萬物空靈,心神俱爽。這才叫入靜入定,六根清凈哩!」

方明遠笑笑,不說話。兩人站了一會兒,就去敲門。敲了半天,門才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和尚伸出腦袋,很不耐煩地問:「做什麼的?」

方明遠說:「我們是圓真師傅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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