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積習

無口國之民皆無口。相見成習,不以為奇。郝敏者,海客也,遇風漂泊至此,遂以面具覆臉,混跡國中凡四十年,漸忘已之有口,口之能言。

一日,沐浴罷,置面具於盆側,出行市曹,人皆驚駭,四下奔竄,如見不祥。敏亟歸,攬鏡自照,亦駭異,不知鼻下之孔為何物,亦不復憶此孔之能言也。久思不解,乃復以面具罩臉,欣欣然慶已之又無口也。

雜史氏曰:積漸成習,泯其本性。本性之復,難矣哉。

曾俚說:「這是一本奇書啊!我說目前中國可以傳世的書只怕並不多。顧準的書可以傳世,這本《繪圖雙百喻》看起來像小玩意兒,我想它可以傳世。同風格的還有這本黃永玉先生的《永玉三記》。」曾俚說著,又在床頭翻出一本書,遞給朱懷鏡。朱懷鏡翻開一看,也是有文有畫。他翻到一篇《後遺症》:

悟空隨唐僧西天取經回原單位繼續上班。一日,頭痛如裂,翻滾於地,叫號震達天廷。眾仙問曰:「是否緊箍咒發作?」悟空哭道:「反之,反之!久不聽緊箍咒,癮上來也!」

朱懷鏡翻了這兩本書,心裡別是一番滋味,不禁莞爾。曾俚顯然還沉溺在顧準的話題里,目光鬱郁的,說:「也許有思想的人,什麼時候都有。中國如此之大,誰保證此時此刻,在哪個斗室里不蟄伏著一個顧准呢?不幸之處也許在於,我們只能等到一位哲人逝去後,才發掘文物似的發現他們。而且這發現也正像考古一樣,僅限於學識界。我們不可能因為一種深刻的思想,而引發一場深刻的變革,或者讓社會的進程更加自覺一些,更加理性一些,所以我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為哲人和哲人的思想致哀。於是歷史便永遠在後悔。歷史的後悔總是以歷史的倒退為代價的。而歷史倒退一步,是前進一百步都不能彌補的。因為歷史永遠不可彌補。」

曾俚說起來滔滔不絕,仍是朱懷鏡往常熟悉的樣子。這世界似乎誰都變了,只有曾俚沒有變。朱懷鏡本是來說烏縣皇桃假種案的,想讓曾俚不再報道此事。可一坐下來,就在聽曾俚演說。他想先同曾俚說些輕鬆的話題,再去說他要說的事情,就玩笑道:「老同學,你總是這個樣子,憂國憂民的!難道你就不可以放開些?」

可朱懷鏡這話並沒有讓曾俚的臉增添些溫暖的顏色,仍是凝重而嚴肅。他浩然長嘆道:「梁漱溟先生把知識分子分為學問中人和問題中人兩類。我想我屬於問題中人。我也許真的冥頑不化,總讓許多惱人的社會問題糾纏自己,讓自己鬱憤難平。前些年,我在系統地研究一些社會問題,我是心平氣和地研究。盡量不夾雜個人的情緒。我想我的研究對我們社會是絕對有益的。可是當我把我的一些思考形諸文字,卻苦於找不到表達空間。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能理解,為什麼連最真誠、最善意的話都不能暢暢快快說?後來,我聽一位經歷了噩夢時代而劫後餘生的老教授說了一段話,讓我得到了答案。他說,當年我僅僅只是主張『向著真實』,就遭彌天大禍。這樣簡單的道理本來是不言自明的,可是,我們卻要卜晝卜夜地大聲疾呼,來為這樣平凡的真理去說明,去申辯!這位老教授其實並沒有直接解答我的困惑,可我好像領悟到了什麼。於是我放棄了自己雄心勃勃的研究計畫,試著做一些直接有助於社會的事。其實也就是換一種說話方式。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集了大量見諸報刊的報道各類官員腐敗的文章,我把它們原原本本輯錄在一起,既不摻水,也不加鹽,只加以精當的評點。我想這些都不是我捏造的,而是公開報道的,該沒有問題吧?事實證明我仍然太天真了。出版社說這本書很不錯,肯定暢銷。可是這本書到底還是被主管部門給槍斃了。我也因此有幸成了有關部門特別注意的人物。於是我只好走人。」

曾俚說完這段話,就沉默了,也不望朱懷鏡,只低著頭,就像這個屋子裡沒有第二個人。他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或者思考著另一個世界的問題。朱懷鏡卻只想把他拉回現實。他弄不明白,為什麼曾俚同現實如此隔膜。或者不應說隔膜,而是同現實格格不入。他默然一會兒,說:「曾俚,我理解你的無奈和痛苦。一個不認同現實而又無法超脫現實的人是怎樣的心境,我想我可以想像得了。而且我特別敬重你的社會責任感。我是說真的,你別用那種眼光看你。但是,我還是勸你通達一些,別太迂了。就說現實吧,我沒有必要同你講什麼大道理,我只是想說,你得相信生活總是向前的,而且社會總是在混沌狀態中向前走的。我不知道我這是平日不經意接受了誰的觀點,還是自己的天才發現,反正我是這麼看的。所以你得學會寬容,學會理解,學會克制。總的一條,學會現實地生活。」

曾俚這回卻笑了一下,又搖搖頭,說:「懷鏡,社會是會向前走了,誰想阻攔都阻攔不了。這一點的深信不疑。可是,在人們都汲汲於利的時候,總得有人想一想義。我知道我無力擔此重任,卻想勉力為之。即便吶喊幾聲,也是盡了自己的本分。」

朱懷鏡雖然勸導曾俚別太迂了,可他心裡卻真的無法笑話他的迂。如果是別人在他面前說這些恍如隔世的話,他也許會覺得這人是在惺惺作態。可是曾俚他相信。在現實秩序中,曾俚是卑微的,或許任何一個坐在莊嚴的辦公樓里的人都可以對他投以白眼,甚至笑他瘋癲,甚至以最堂皇的說辭來詆毀他,甚至對他製造種種麻煩,但他也許比任何一個道貌岸然的君子都更富於社會良心。因此他又是高貴的。

兩人都不說話,這場面卻並不顯得尷尬。朱懷鏡懷著複雜得難以言說的心思,環視著曾俚的蝸居。除了一床一桌,只有另一個牆角放著的一個大拼皮袋,那裡面也許就是曾俚的全部家當。他想像得出,那裡面不過就是幾套很不入時的衣服而已。曾俚沒有婚戀,沒有家庭,身無長物。只有一腦子也許不該讓他思考的問題。朱懷鏡覺得曾俚或許不會是他自己說的哪個斗室里的又一個顧准,他也成就不了思想巨人,充其量只能是一個現代型號的唐·吉珂德。即便如此,朱懷鏡也從內心裡對他肅然起敬。

朱懷鏡越發感到寒氣逼人,身子一個勁的往裡縮,整個人都快鑽進被窩裡去了。而曾俚似乎並不怎麼覺得冷,端坐在床頭,朱懷鏡想自己這輩子也許再也過不了這種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許就是兩種天地的人了。想到這裡,他並沒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蒼涼。

「懷鏡。」曾俚打破了沉默,說:「當然你還是做你的官吧。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過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話,壞不到哪裡去,如果你還是我從前認識的懷鏡的話。如今官場集聚了大批優秀分子,這是值得慶幸的。要緊的是這些人別蛻化了,費希特早就憂慮過這事,他說,如果出類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還到哪裡去尋找道德善良呢?」

「你相信我會變壞嗎?」朱懷鏡笑問道。

曾俚笑而不答,只說:「我不在官場,卻知道官場對人的影響力是難以想像的。我有位同學,從前同我交往密切,他現在已是某省的副省長了。我想他是我們這一輩人當中最早知道自覺適應官場的人。我不告訴你這人是誰,我得為他的形象考慮,他發跡的故事說起來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僅憑自己勤奮工作,絕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功夫在詩外。他夫人是電腦專家,他請夫人專門為他處理各種關係設計了一套軟體,叫公共關係處理系統。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種關鍵人物羅列出來,又據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為他們定了ABCD若干級。譬如,省級領導為A級,若干有聯繫的省級領導就編成代碼A1、A2、A3等等,廳局級就相應編成代碼B1、B2、B3等等。一年到頭,哪一天該拜訪什麼人物,採取什麼方法拜訪,等等。都輸入電腦。每天打開電腦,只需輸入當天日期,再按回車鍵,電腦馬上就告訴你今天要去拜訪A1或B3或某某,採取什麼方法拜訪;同時提示你今天如果沒有空,或者不成功,必須在什麼時間之前執行完此項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緊急事情,需提前拜訪某一位人物,就在輸入當天日期之後,再輸入提前拜訪誰的命令,電腦就會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時提示你是否取消原定安排。你認為有必要取消,就按Y,否則就按N。最有趣的是,還設計了一個所謂的『關係函數』,大致意思是隨著你自己的『能量分數』的升降而確定網內關係人物的取捨。能量分數計分項目有好多項,我大概記得職務升降,權力大小,前景預測等幾項。你的能量分數提高了,電腦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級的關係。這主要是保證關係的有效性,同時讓你集中精力處理好有用的關係。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數下降了,電腦又提示你應增加多少某某級的關係。這套軟體的功能很齊全,很科學,操作也方便,真讓我佩服。我那同學剛剛開始運用這套軟體時,還只是一個副處長,後來很快就青雲直上了。我想那會兒他還不算很老練,或許他見我反正不在官場,又是同學,就在我去他家裡喝酒時,向我泄露了天機。他向我當場演示過,真讓我大吃一驚。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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