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在賓館門口,碰上行政處處長韓長興。朱懷鏡問,什麼大事勞你親自過來了?韓長興喝酒很上臉,面色成了醬色。他馬上握了一下朱懷鏡的手說,我能有什麼大事?大事都叫你做了。我這事說不是大事也算是大事。毛主席說過嘛,吃飯是第一件大事。朱懷鏡就說,你莫太謙虛了。韓長興笑笑,便正經說,北京來了客人,招呼他們。兩人握了一下手,就說你忙你忙,準備再見。朱懷鏡說了你忙,又說了聲請你多關照。韓長興才要走,又停下來搖搖手,說你朱處長還用得著我關照。朱懷鏡就說,我說正經的,你只當開玩笑。這廳里的烏縣老鄉就我們倆,我不要你關照要誰關照?韓長興這才認真起來,輕聲道,這個當然,相互關照。兩人神秘的遞了個眼色,這才分手了。

朱懷鏡上樓進了房裡,見同事小向正從衛生間出來。小向告訴他:「朱處長,中午有個人給你打了幾次電話。」朱懷鏡首先猜到的是玉琴,本想問問是男的還是女的,卻只問:「他說是誰?」小向說:「是個男的,沒說是誰。」朱懷鏡想想,猜不出是誰,就說沒關係,有事他再打吧。

這時電話又響了,小向一接,就把電話交給了朱懷鏡。朱懷鏡拿起話筒一聽,見是李明溪,就問中午是不是他掛電話。李明溪說不是他。李明溪說他已經把送柳秘書長的畫畫好了,只是不知柳秘書長叫什麼名字,不好題款。朱懷鏡就玩笑道,你可能連中央領導的名字都說不上幾個吧,你太不注意政治學習了。李明溪就說,難道要十二億中國人都一腦子政治?這才不是好事哩。朱懷鏡發現這人今天倒說了一句不是很瘋的話,就說沒想到你也這麼有思想了。朱懷鏡說著就望了一眼小向,小向意識到了什麼,就出去了。

小向一出去,朱懷鏡就說:「我告訴你,柳秘書長大名叫柳子風。但你題款就不要發神經,題什麼柳子風先生雅正之類的屁話,人家是領導,不跟你先生不先生的。領導就是領導。你稱呼劉仲夏為先生,還勉強情有可原,叫柳秘書長就不能叫先生了,只能稱他的職務。」

李明溪嘖嘖幾聲,說:「你們官場就是名堂多。我偶爾看新聞,見領導出場,職務不嫌多,都要一一列出來。這柳大人除了市政府副秘書長職務,還有其他職務嗎?」

朱懷鏡笑了起來,說:「說你神經,你真是神經。人家是副秘書長,你就不要老老實實這麼題了,只題秘書長就行了,副字就省了。我們平時叫副職領導,從來都是省去副字的。人家不想聽那個副字,可你還用你那狂放的李明溪體把那副字寫出來,天天掛在人家客廳里,多刺眼啊!」

李明溪大笑了幾聲,說:「好吧好吧,就柳秘書長雅正吧。我就自己拿到雅緻堂去找卜老先生裱了。哎,劉仲夏對我那畫還滿意嗎?」

朱懷鏡說:「都說你的畫不錯,你得意了吧?」

李明溪只在電話里嘿嘿的笑,不說什麼。朱懷鏡見他又發神經了,就說不跟你啰嗦了,我正忙哩。兩人就放了電話。

朱懷鏡突然覺得李明溪剛才的笑聲不對勁。這人對自己的畫很自信,平時從不在乎別人對他作品的看法。今天這瘋子卻專門問起來,還怪裡怪氣地笑。越想越覺得這笑聲意味深長。是不是正像他當時擔心的,那幅藏春圖暗含了某種捉弄人的意思?那畫的確不錯,只是那畫上兩隻肥嘟嘟的蠶寶寶讓人覺得怪怪的。朱懷鏡閉眼一想,眼前就有兩隻把白嫩嫩的蠶,很是可愛。似乎這蠶真的不像是畫上去的,而是那蔥綠的桑葉招惹上去的。這時,朱懷鏡猛然悟到了什麼,一拍大腿,睜開了眼睛。這個瘋子,果然在捉弄人家!遮藏春圖其實是個畫謎!整幅畫暗藏一個「春」字,卻無端畫上兩隻蠶。「春」字下面兩個「蟲」,豈不是一個「蠢」字?

他忙撥了李明溪電話。李明溪半天才接了,問是誰。朱懷鏡開口就罵了起來,說:「李瘋子你別跟我耍小聰明了。你那藏春圖是什麼意思,我猜到了。我剛才一聽你怪怪的笑,就覺得你肚子里有鬼。別人都蠢,就你聰明。」

李明溪笑笑,說:「大人息怒!只要你不說破,這世上再沒第二個人猜得出,沒事的沒事的。」

朱懷鏡說:「你意思是說,這世上你第一聰明,我第二聰明了?感謝你的抬舉。不過你自以為聰明,我說你其實很蠢;你自以為超脫,我說你其實很俗。你玩的這個小把戲,別人反正不懂,你不白玩了?只是讓你一個人悶在肚子里得意而已。可你又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聰明,忍不住向我暗示一下。我猜了出來,你就更得意了。幸得我不算太蠢,不然你這麼苦心孤詣,就徹底白玩了。」

李明溪連連叫饒,說再也不敢在你面前玩把戲了,我算服了你了。這時小向探著頭進來了。朱懷鏡就說:「好吧,就這樣吧。你趕緊上北京去,能拜訪的人都要拜訪一下。好,就這樣吧。」這話小向聽了,只當是他在同誰說工作上的事。

電話剛放下,鈴聲又響了起來。朱懷鏡一接,就聽一位男士問:「請問朱懷鏡先生在嗎?」

他沒聽出是誰,疑惑道:「請問你是……」

「我是他的一位朋友,姓曹。」

朱懷鏡這下聽出來了,原來是曾俚。「啊呀呀,你是曾俚呀!你什麼時候來的?」

曾俚也叫了起來,說:「你就是懷鏡?聲音有些變了,我已經調來荊都了,在市政府辦的《荊都民生報》。已來了幾天了,一來就找過你,你們廳里人說你們去荊園賓館寫報告去了。這幾天忙,就沒同你聯繫。今天有空,中午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

「原來是你打電話!我同事跟我說了。你把你的電話告訴我,我們約個時間見個面好嗎?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你這麼多年又沒有個准地方,總是滿世界跑。」朱懷鏡說。

曾俚嘆了一聲,自嘲道:「我與你不同啊,我是惶惶如喪家之犬啊!好吧,見面再說吧。」

掛了電話,朱懷鏡禁不住搖了搖頭。曾俚是他小學到高中的同學,兩人玩得最鐵。那時曾俚性子很好,事事聽朱懷鏡的。直到上大學兩人才分手,曾俚上的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朱懷鏡上的是荊都財經學院。從第一個寒假開始,朱懷鏡就發現曾俚像變了一個人,總是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的樣子。烏縣的冬天很冷,曾俚同他在呼呼寒風裡低頭散步。朱懷鏡見曾俚這麼深沉而激憤,笑他倒真像五四時代的青年。曾俚卻正經說,五四運動的使命並沒有完結。朱懷鏡就認真看了看曾俚的表情,不見一絲做戲的成分。當時社會上早已不再流行嚴肅的話題,但那天朱懷鏡卻真的感到自己在曾俚面前顯得很平庸。曾俚畢業後,先是分在北京一家報社,後來就常換地方。他不知去過多少家報社和雜誌社,但每到一家都幹不了多久,就呆不下去了。他不太與同學聯繫,只像個流浪漢,在各個城市之間孤獨地遊盪。而關於他的傳聞卻是同學們最感興趣的話題。同學們只要聚到一起,自然就會說到曾俚。一會兒說他的文章得罪了什麼惡勢力,叫人雇殺手謀殺了;一會兒又說他不聽領導打招呼,文章捅出了什麼婁子,被開除了;一會兒又有更離奇的說法,講他因叛國罪被判了無期徒刑,現正在北京秦城監獄服刑。可就在大夥弄不清他到底怎麼了的時候,他突然給你打了個電話來,告訴你他現在在哪裡做事,給你留下電話號碼。下次你想起他了,按這號碼掛了電話去,接電話的人會很不客氣地說早沒這個人了。其實朱懷鏡並不很清楚曾俚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些什麼,內心卻越來越敬重這位老同學。他多年沒見到曾俚了,可他想像中的曾俚似乎總是落魄不堪的樣子。

這個下午朱懷鏡做不成什麼事。那十萬塊錢的存摺撩得他很興奮,加上不斷有電話打進來。後來他又想著香妹去醫院結賬的事,生怕節外生枝。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時間,他顧不上在賓館吃晚飯,急急忙忙回了家。

開門的正是四毛。四毛在醫院睡了兩個月,倒還白了許多,臉上也長了些肉。香妹在廚房做飯,兒子琪琪自個兒在玩兒。香妹看見朱懷鏡回家了,有些不高興。他問怎麼了?香妹高聲說:「還問哩!我今天是受盡了氣。龍興來結賬的是個女會計,見面就給我臉色看。她總是說個不停,說是他們賓館上了大當,花了這麼多醫藥費,還賠了那麼多錢。」

「多少醫藥費?」朱懷鏡問。

香妹說:「一萬五。」

「呀,這麼多?醫院也真會賺!」朱懷鏡以為香妹是有意嚷給四毛聽的,又擠了擠眼睛,輕聲問:「那女的真的嚷?」

香妹沒好氣,說:「不是真的還是假的?我想反正以後再也不會跟她打交道了,得忍就忍,也就算了。不然,我對她就不客氣。」

朱懷鏡知道香妹的脾氣,她不高興你就讓她自個兒消消氣,過會兒就好了。他便出了廚房,到客廳來。四毛低著頭,好像自己給表姐和姐夫添了麻煩,很難為情。朱懷鏡就說:「四毛,這回你吃了苦,但這是誰也沒料到的,好比飛來橫禍。要說呢,你也並不怎麼吃虧,花了人家這麼多醫藥費,還賠了這麼多錢。我和你表姐沒有什麼本事,只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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