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白狐之子

在沙羅的眼裡,安倍晴明看起來似乎和普通人類也沒什麼分別,只是性格冷清的他平時很少和師兄們一起出現,似乎永遠都是獨來獨往。如果非要說晴明有什麼跟別人不一樣,那也只是說他的眉眼長得比別人更漂亮些,目光比別人更清亮些,姿態比別人更淡定些而已。他看起來有著與年紀不符的成熟,待人處事雖然冷淡卻很有分寸;手腳非常伶俐而且有程度不輕的潔癖。

「安倍晴明,你已經在這裡站了一個時辰了,知不知道你很無聊哦。」在樹上待了半天的沙羅一邊吃著牡丹糕,一邊朝著樹下的少年說道。

晴明也沒去看她,只是淡淡道:「有人在樹上坐了一個時辰,不是更無聊?」

「你說什麼?」沙羅吞下了最後一口牡丹糕,心裡不禁有些惱怒,這個怪小孩,嘴上總是不肯吃虧。

他繼續在樹下默記著今日新學到的陰陽術咒文,不去理會她。

「喂,你倒是說話啊。」沙羅搖了搖樹枝,櫻花花瓣如飛雪般簌簌落下,灑了他一身。

他抬頭瞥了她一眼,目光掠過了樹枝,嘴角輕輕一揚:「你最好現在就下來吧。」

「我偏不下來!」沙羅噘起嘴,還故意用了用力。

只聽「喀嚓」一聲,樹枝崩斷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中,「啊!!」還沒等她喊出第二聲,整個身子已經隨著折斷的樹枝一起掉落到了地面上。

「好痛……」她支起身子,揉了揉自己被摔痛的部位,瞪了一眼晴明,怒道:「安倍晴明,你見死不救!」

晴明那黑如子夜的眸子閃爍著,帶著揶揄。不知為什麼,這個女孩令他的心情有些輕鬆起來。

「我不是已經提醒你了嗎?」

「什麼!你說得一點也不清楚!」

「那是你理解不了吧。」

「是你說得不清楚好不好!」

「是嗎?」

「安倍晴明……」

正在沙羅拚命想找什麼話反擊的時候,不遠處出現了一個冰藍色的身影。

「唉呀,怎麼了?」保憲急急走了過來。

「哥哥,我……」她剛說了一半,就見保憲已經從她身邊走過,彎腰撿起了那枝折斷的櫻花,一臉心痛地道:「可惜,可惜……」

「哥哥,我可是你妹妹哦……你都不關心我一下。」沙羅咬牙切齒地說道,這算什麼哥哥嘛……「沙羅你怎麼了?」保憲這才留意到妹妹很不雅觀地坐在地上。

「我從樹上掉下來了。」沙羅委屈地看著他。

看著灰頭灰臉的妹妹,保憲忽然很想笑,當然,他知道如果現在笑出聲,後果是嚴重的,於是趕緊伸手拉了沙羅起來。

「沒事吧?」

「沒事,都怪安……」她抬眼望去,安倍晴明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哥哥,安倍晴明真是白狐之子嗎?」她好奇地問道。

保憲眯了眯眼,唇邊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道:「那麼,你說他像嗎?」

沙羅盯著保憲,眼睛又彎成了一輪明月:「我覺得——哥哥比較像!」

「笨蛋!」保憲笑著用檜扇敲了一下她的腦袋。

春日的平安京,處處瀰漫著優雅、平和的氣息。

剛從大內里陰陽寮出來的賀茂保憲,此時正坐在父親的牛車內,往回家的方向而去。望著外面的風景,他輕輕吁了一口氣。這幾天,大納言的正室夫人三番兩次想召他去家中詢問吉凶,剛才好不容易才推脫了這樁差事。

陰陽寮始建於天武天皇時代,隸屬於中務省,有陰陽頭一名,下面有負責地相占卜的陰陽師六名,培養未來陰陽師的陰陽博士一名,教導歷生製作曆法的歷博士、天文博士、和管理時間的漏刻博士各一名。再往下,就是普通的陰陽師和實習的陰陽生了。陰陽寮每天必須記錄時間,編寫曆法,觀測星象,工作真是像山一樣多。而且比起別的陰陽師,保憲還會多出一些額外的工作。——那就是經常被那些貴族小姐夫人們召去占卜問卦。按說這種工作輪不到還未曾顯山露水的陰陽師,不過如果是陰陽頭的兒子,又是個帥到萬中無一的帥哥,那又另當別論了。要知道這個時代貴族實行的婚姻制度是訪問婚,也就是說妻子並不住在丈夫家,而是做丈夫的晚上乘著牛車到妻子或情人家裡去共度春宵。丈夫不在身邊,閑得發慌的貴族女性以詢問吉凶的名義將陰陽師召來家裡打發時間,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對了,保憲,你覺得晴明這孩子怎麼樣?」忠行大人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索。

「父親大人,晴明的確十分聰明,學陰陽術也比別人快,就是性格似乎過於清冷了。」保憲笑了笑,他看得出那孩子聰明而早慧,身上有種超越年紀的特殊氣質——冷靜,淡定;內心敏銳,眼神淡漠。他甚至認為那孩子是所有賀茂門弟子里除自己之外唯一得到陰陽要義的同門。所謂陰陽的要義,就是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外冷靜而自信地審視芸芸眾生,將它們通通看做萬物同本的同一存在——咒。當那孩子豎起雙指念動咒語的時候,天地萬物彷彿就以一種天然的韻律流轉在那低沉而婉轉的聲線中;那孩子彷彿通曉每一句咒語的涵義和力量,好像天生知道如何恰當運用那一串串玄妙而晦澀的音符。

「他的父親安倍大人是我的好友,你身為他的師兄,要多照顧他一點。」忠行頓了頓,又道,「這個孩子,將來必成大器。」

「讓我頭疼的孩子又多了一個呢。」保憲持扇淺笑,「光是沙羅,就已經讓我吃不消了。」

忠行微微一笑,道:「沙羅再過幾年也要行成人禮了吧?」

「是啊,再過幾年這個妹妹就會讓別人感到頭疼了。」保憲笑道,心裡開始同情起了未來的妹夫。

「不過,沙羅這性子……保憲,你說我是不是太縱容她了?」忠行大人的臉上閃過一絲擔憂之色。

保憲望向了窗外,深邃的目光穿透了紛落的櫻花,低聲道:「這樣自由自在的沙羅不正是最可愛的嗎?那些禮儀,等成人禮過了之後再說吧。」

忠行大人看著保憲,笑著點了點頭。

「保憲,聽說你最近和平中納言的女公子走得很近?」

「哦呵呵呵,父親大人,您從哪裡聽來的?」

「另外好像你和宮中的女房琉璃……」

「哦呵呵呵,今天的天氣還真不錯呢。」

「保憲,不要每次都用這一招。」

「哦……呵……呵……呵……」

在庭院里最後一朵櫻花凋零的時候,初夏的輕風悄然而至,賀茂家小姐沙羅和怪小孩安倍晴明之間的關係絲毫沒有改善,令沙羅鬱悶的是,她從來不曾在晴明這裡佔過上風,真看不出平時沉默寡言的他還有那麼尖刻的一面。

不過,一天不和他鬥鬥嘴,好像還會覺得蠻無聊的呢。

這些天一直沒有下雨,天氣變得格外悶熱。平日里最怕酷暑的沙羅早就按捺不住,趁著夜色,偷偷溜出了房間,想去院子里透個氣。

在荷花池邊,沙羅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如水的月色下,安倍晴明正凝視著手中所拿的一張微微泛黃的紙張,彷彿陷入了什麼回憶之中。夏日的夜,微涼乾燥的風掠過他臉頰,吹動他一寸一寸的髮絲,白皙的臉上完全是裝不下笑容這種東西的,唯有惆悵傷感的氣氛散布在庭院的每一個角落。

沙羅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剛到他背後,他就立刻警覺地收起了紙。但她還是隱約看見了一行字,童子丸吾兒,母有一事,不得不言……童子丸?是誰?

「晴明,在看情信嗎?」她在他身邊坐下,不放過任何一個取笑他的機會。

晴明凝望著湖面,忽然緩緩道:「那是自然,因為那是我五歲時,母親離家時留給我的信。」

「你母親留給你的信?可是你母親不是白狐嗎……」沙羅驚訝地問道。

晴明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我,我只是好奇晴明的母親究竟是怎樣的……」沙羅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忽然失去了捉弄他的興緻,反倒解釋起來。

「如果不是因為我看到了母親的原形而被嚇得大哭,母親也不會離開我。」他低低道,抬頭望向了很遠的地方。月光清冷,碎碎地裂了一地,光芒閃爍在他的眼裡,是如此寂寞。

沙羅凝視著他的眼睛,心裡忽然湧起了一絲奇異的感覺,似乎有一種想要安慰他的衝動。

「晴明那時只有五歲而已,怎麼能怪你呢。保憲哥哥說一男一女相互喜歡就會成親,我想晴明的父親母親也是這樣才成親的吧。光是想想這個,就會覺得自己很幸福呢,對不對?」

晴明慢慢轉過頭來,眼眸里竟是難得的溫和:「沙羅,你真是這麼想嗎?即使我身為白狐的兒子,你也覺得我是幸福的嗎?」

「嗯,我想是的。」沙羅低低道,「我的母親在我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我從來也沒見過母親的樣子,可是我都會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我知道他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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