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父親

如今她需要的,是那雙在安娜·克里格建議下買的山地靴。到酒店的路,對寒夜裡一個穿著網球鞋不穿襪子的歇斯底里的行人來說,是危機四伏的。堅強的安娜·克里格會做好準備:背包、水、手電筒、麵包、魚乾、堅果。克里斯廷的廚藝就是向她學的。那時她們都是駐德美國士兵的妻子。安娜還不到二十歲,總在軍人合作社買東西,很擅長做新鮮蔬菜,各種土豆,還有海鮮,尤其擅長做誘人的甜點。烹飪課和啤酒讓每晚都變得愉快,延緩了克里斯廷婚姻的破裂,讓它變得像營房一般荒蕪。作為友誼的回報,克里斯廷答應有一天要和安娜一起去登山。她買了安娜推薦的好靴子和背包,在某天清晨和她一起出發了。還沒走到一半,克里斯廷就停下,央求著取消旅行,搭車回營地。她的腳像被火燒一樣,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安娜露出一臉非常失望的表情,但也表示理解。「可憐嬌氣的美國人啊,既沒體力,又沒毅力。」她們一言不發地回去了。

克里斯廷一開門,就發現厄爾尼正被上士的老婆摟在懷裡。她本想一腳踹向他的光屁股,但是腳太疼,於是她將就著拿了六瓶啤酒,飛快地一瓶接一瓶砸在他頭上。

為了這個剛剛取消種族隔離的軍隊里其他妻子的利益和士氣,她覺得有必要裝作忌妒又憤怒的樣子。但她與其說憤怒,不如說驚愕。真不明白厄爾尼·侯德以為他自己是誰,不就是個衣衫襤褸的上等兵嘛,用他的忠誠、一身制服和逃去另一個國家的機會,換得了她美麗高貴的自我。她第二天就離開了他,帶上背包、廚藝和山地靴。她從艾德爾懷爾德給母親打電話。梅聽到她的聲音似乎很欣慰,但對於她要不要回絲克鎮態度曖昧。她東拉西扯地啰嗦著,似乎對克里斯廷的處境並不關心,只是念叨著那個「鄉下婆娘」和一輛被燒掉的「自由」公共汽車。顯然是在警告她別回去。

梅描述的氣氛如此陰冷壓抑,克里斯廷猶豫了。差不多在街頭(公共汽車站也許算不得街頭)睡了兩天,又被基督教女青年會打發走之後,她住進了一座菲利絲·惠特利 救助站。她離開時,這個國家是那麼歡樂自信,如今卻沉浸在對紅色威脅和黑名單的恐懼中 。憑長相,她找到了一份在餐館做服務員的工作,直到他們發現她會做菜。那是一片友好的街區,她在那裡笑看著顧客們搶免費食物,花了好多年一邊躲避和欺騙梅,一邊尋找丈夫。她找到了三個丈夫,不過都不是自己的。然後她遇到了果子。那時她已經流言纏身,讓她厭煩。流言也牽扯進了老闆、老闆娘、收銀員,還有快餐廚師。無端的惡意,還有跟那些與自己有關係的已婚男人的交談,都讓她感到很累。她其實並不在乎他有沒有和妻子分開,有沒有和他孩子的母親一起睡,給她的聖誕禮物夠不夠好。只是他們沒有共同的朋友,因此除了喜歡的明證和分手的威脅之外,也沒什麼話題好談。那是生活的輪廓,那是餐巾紙上還沒有填上顏色的塗鴉,讓她遠離梅所描述的那個家。在那種無意義的生活中,果子來了,背著帆布包,穿著熨得筆挺的工裝襯衫。

「別把肉藏在下面。我想看清楚我吃的是什麼。」克里斯廷停住了在肉上澆紅醬汁的手,訝異於他的清晰。之後她發現那是他的習慣,也是他的天賦。當她聽他說話時,一切都在一瞬間變得如此清晰。於是她陪伴了他九年。他骨架寬大,感情強烈,有一雙美麗的大手和迷人的聲音。他讓世界在她面前清晰起來。她的爺爺(資產階級叛徒);她母親(奴隸);留心(農村野心家);厄爾尼(叛徒)。他們都是馬爾科姆·X所說的那種「木魚腦子」,這個詞浸飽了尖酸。然後他列出她的職責。為了彌補她的淺色皮膚、灰眼睛,還有絲一般致命的秀髮,克里斯廷成了一個忠實的伴侶,非常配合,樂於服務。她改穿「祖國」式的服裝,把說出的話變成尖銳的口號,隨身帶著刀自衛,把那不像黑人的頭髮藏進精緻的蓋麗頭巾 里。她戴著貝殼耳環,坐下時再也不交疊雙腿。

她害怕自己會讓這樣一個男人失望,這個狂熱、清高、嚴格的男人,也害怕他會待她如糞土一樣,但這種害怕從沒有變為現實,因為果子喜歡糞土。在他眼裡,泥土、大地和莊稼是他和她之間的浪漫。如果有一個農場,他說,就可以做我們的基地了。克里斯廷也同意。不過事態變化迅速,錢(籌來的、騙來的、敲詐來的)需要用在別的更緊急的事情上。

全國上下到處都有沉睡的街區需要喚醒,到處都有麻木的年輕人需要關注。山地靴在遊行時穿得越來越合腳,背包在靜坐時讓她倚靠。火熱的興奮感與目標鼓舞了她;克里斯廷的小虛榮變成了種族合法性,她行動力的天賦變成了勇氣。現在她已經不記得那些爭吵了:眾多告密者,髒錢,是隨機行動還是長遠計畫,是地下活動還是利用媒體。他們一夥有十七個人——十一個黑人,六個白人,是提爾案 之後成立的秘密組織。獨立,自治,只有在評估過某一行動具有足夠影響後才和其他組織合作。她熱愛這份工作,喜歡這種嚴肅的感覺,並且全然委身於果子。和他在一起,她不再是礙事的人,她是自己人。不再是愛吵架的妻子,多餘的情婦,沒人要的討厭的女兒,被忽視的孫女,可以隨時拋棄的朋友。她是有價值的。他們沒有理由不繼續下去。一九五五年深植下的急切意識到一九六五年開了花,在一九六八年憤怒地成熟了。到了一九七○年,被一系列葬禮搞得元氣大傷後,在她眼裡活動已經衰弱了。妮娜·西蒙 延緩了結束的步調。那聲音讓女性的降服變得重要,用浪漫磨鈍了罪行。因此當結束來臨時,倒顯得難以辨認。輕輕地,靜靜地,無關緊要地沖一下馬桶。又一次例行墮胎,七次中的最後一次。她站起來,扳了一下手柄,轉身去看那旋渦。在那裡,一團模糊的紅色血塊中,她覺得她看見了一個輪廓。不到一秒的時間裡,那斷無可能的形象浮了上來。克里斯廷洗了澡,回到床上。她向來對墮胎無動於衷,覺得那讓約束她的鏈條又少了一環。況且她不想做母親,永遠不想。此外,沒有人阻止她,也沒有人建議她做別的選擇——革命需要的是男人,不是父親。因此這第七次的干預一點都沒讓她苦惱。儘管她覺得紅如覆盆子的一團中那未出世的眼睛是她想像出來的,可她偶爾還是會想,那如此安靜而好奇地向上看著她的會是誰。最古怪的時候——在醫院的候診室里,和一個因為孩子死在槍下而哭泣的母親在一起;或是給筋疲力盡的學生們發礦泉水和葡萄乾——那隻模糊的眼睛又在那裡了,安然盤踞在滿是警察與眼淚的混亂中。她如果再仔細一點,也許可以拖延,甚至阻止,那真正的結束。但是她爺爺死了。果子勸她回去參加葬禮(家人終歸是家人,他微笑著說,即使他們是政治白痴)。克里斯廷猶豫了。回去的話她就要遇見殺氣騰騰的留心,她母親也會和她繼續爭論政治,就像她們時斷時續在電話中那樣尖叫著互相指責:你們就不能安靜一點?安靜了三百年還不夠嗎?我們會失去一切的!辛辛苦苦得來的一切!砰!!!!掛了。

他死了。那個噁心的人,他讓她知道了什麼是齷齪,還怪在她頭上。

他死了。那個一手遮天的人,拋棄了自己的親骨肉,把大權交給自己的玩伴。

他死了。嗯,挺好。她要去看看他留下的殘局。

如今沒有什麼在注視她了。那隻公正客觀的眼睛早已遠去,一如那個背包和那雙山地靴。此刻她迫切需要那雙靴子,如果她想阻止那條蛇還有她的爪牙,不讓她們毀掉她生活的平靜。那兩個人,留心和朱妮爾,不在家裡。車庫是空的,車道上也沒有車。除了作惡,沒有什麼能讓留心踏出房間。而且還是在夜裡?只有一個地方她會感興趣——酒店。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可耽誤了,儘管她得一路跑過去。

誰都猜不出來,果子其實比她小八歲,所以他很自然也會用別的女人來取悅自己。這是他們關係中的美麗與誠實。眾人中能理解的正是她,被勾引的丈夫們的女王。她在酒店裡長大。在那裡,踮著光腳走路,小庫房後面的沙沙聲,一個女客用刀子般的眼神剜著另一個女客,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她難道沒聽過她爺爺當著別人的面對妻子說「別在我面前搖你的小尾巴。我不想要也根本不需要」,然後留下妻子一個人在生日派對上跳舞,而他跑去見那個他真正需要的么?不去管那個厄爾尼·侯德,還有朝他頭上飛去的啤酒瓶,對她來說擁有男人就意味著分享他們。習慣如此,並且保持風度,對吧?別的女人的床不是個問題。反正有那麼多工作要做,誰有時間監視每場風流韻事。她才是那個固定的女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們的名字在籌備會時被提起,聽起來好像是什麼糖果:果子克麗絲,克麗絲果子。

糖果一直沒有碎,直到有人強姦了一名學生志願者。一個同志乾的。那姑娘太過羞恥,都顧不上感到憤怒。她求克里斯廷別告訴她做大學系主任的父親。

「拜託了,千萬別告訴他。」

「能告訴你媽嗎?」

「哦別!她會告訴他的!」

克里斯廷很憤怒。宛如訓練中的杜賓犬,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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