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監護人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孩子說。」

「哎呀,想想。快點。不然我說了。」

「你說?你能跟他說什麼?」

「拉鏈是幹什麼用的。當父親的責任。艾滋病死亡率有多高。」

「艾滋病?」

「誰知道她是從哪兒來的,和誰搞過?她究竟是什麼人?沒人聽說過她。穿得跟個賣淫女似的。舉止像個,像個……」

「她要是健康有問題就不會給她們幹活了。總會有推薦信什麼的。」

「你是老糊塗了還是裝的啊?」

「你看你說的。」

「克里斯廷是出了名的蕩婦,留心是約翰遜家的,別忘了。」

「什麼意思?」

「就是說那家子不知道什麼叫作道德。留心十一歲那麼老才結的婚,怎麼會知道什麼是道德,操守……」

「她從來都沒做過對不起柯西的事,而且你知道她一直都沒原諒克里斯廷的過去。你不能把她爸做的事怪在她頭上。」

「我沒怪,但我知道她爸是什麼樣的人。而且她不是還想把她家房子給燒了嗎?」

「我從來都不信那個。」

「反正有其父必有其女。如果她們弄個這樣的姑娘來給她們幹活,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她們倆有誰能相信?留心同意讓羅門幫她打掃院子,不代表她就變了個人。」

「變之前是什麼樣的人?」

「是個喜歡撒謊的婊子,不控制別人就不快活。」

「我覺得羅門看起來才是這樣。」

「沒錯。被一個當過妓女的人和一個巫婆影響的。聽著,桑德勒,我可不想當上曾外婆、免費保姆,或者被什麼一文不值的少女媽媽當成冤大頭,就因為你不知道該怎麼教育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況且我們是要對羅門負責的。女兒還指望我們,還靠我們呢。」

桑德勒嘟囔著,任憑妻子一句句地說下去。他知道該怎麼和羅門說,但他知道說了也沒用。禁止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火熱更刺激。他不是要讓羅門挑這個姑娘別挑那個,而是要讓他放棄他唯一可以得到的身體。就像要讓鴨子走路別搖搖擺擺似的。桑德勒得想個別的辦法。起碼說一下避孕套的問題。但維達期待的不止這些,她想要終結這個關係。他不但覺得這不大可能,而且還覺得其實羅門的表現挺不錯。他沒吸毒,沒參加幫派,沒被抓過。他在家中的行為也確實變好了。不過維達說得沒錯。這裡變了,時代也變了。他們不認識這個姑娘,也不知道柯西家的女人們現在是什麼情況。只有當地人的流言、猜測和怨恨,而他們知道的一點兒都不比他們倆多。曾幾何時,大家什麼都知道。曾幾何時,男人可以和別的男人談論自己的兒女,一群女人會一起抨擊一個放蕩的姑娘。除了約翰遜家的人。沒人抨擊他們。他們一點都不典型,甚至在上灘都不算,那裡的人對所有人的情況都一清二楚,每一聲咳嗽,每一個眼神,都被監視著。

哦,上帝啊,他想,已經五十年了。懷念這些過去的好時光有什麼用,彷彿他們從前很純潔似的。他很清楚,那只是壓抑罷了。維達講的那個邪惡的故事裡,一句都沒有提到比爾·柯西。那口氣就好像是留心追求並勾引了一個五十二歲的比自己父親還老的男人。好像嫁給他是她選擇的,而不是被安排的。和大多數人一樣,維達之所以對留心感到不滿,是因為他們的婚姻一直維持著,她很享受,還接管了他的生意。在他們心中,她生下來就是個騙子,是個財迷,來不及等到十二歲生日就迫不及待地收網了。他們原諒了柯西。原諒了他的一切。以至於把一個大人對一個小孩的興趣怪罪到小孩頭上。她又能怎樣?逃跑?逃到哪裡?有什麼地方是柯西或者威爾伯·約翰遜找不到的么?

最近見過留心的也只有他了。那天他敲門問她能不能讓羅門放學後在她那裡幹活。她很客氣。一如既往的整齊。請他喝冰咖啡。可能為了讓他看看克里斯廷在家中的地位。桑德勒一直不像別人那樣討厭她。可能因為和她丈夫是朋友吧,他想。她的輪廓在他心中變得柔和起來,因為他想起比爾·柯西曾經告訴他,在她來月經前他一直都沒碰她,等了一年後才帶她去度蜜月,作為她的成人儀式。不過她還是不太好相處。桑德勒不記得她到底好不好看了,因為關於她他腦中想到的只有「虛偽」和「敏感」這些字眼。凡是一夜之間從鄉下跳進豪宅的人都會有的那種虛偽。凡是承受著忌妒還有梅的算計的人都會有的那種敏感。不過桑德勒看到的和比爾·柯西所見的完全不同。對他來說,似乎二十五年的時光並不存在。柯西在船上喝著酒回憶起的留心——彷彿她已經死了似的——並不是一個整天皺著眉頭、隨時注意看別人的輕視、藉機找茬的女人,而是一個天使,有修長的雙腿,明亮的眼睛,還有那微笑,讓他也不禁微笑起來。

其他男人在性方面的秘密讓桑德勒不大舒服(他當然沒說自己在這方面的經驗),所以每次他都會想辦法轉移話題。但他記得柯西的表情,一遍遍說起第一次見到留心的時候——窄窄的屁股,平板一樣的胸,又軟又濕宛若嘴唇的皮膚,在新生的稀疏毛髮之上小得看不見的肚臍。柯西從沒用別的方式解釋過那種吸引,只是說他想撫養她,等不及要看著她長大。大多數男人不懂那種快樂,那種長久的近距離的觀察,不僅真實,而且生動。聽到柯西如痴如醉地說著自己的太太,桑德勒沒有想像中那麼反感,因為柯西描繪的那幅畫面讓他想到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時裝模特。不過儘管那時柯西已經經常和成年女人搞在一起,但想到他曾經娶了一個孩子做新娘,桑德勒還是有些不舒服。維達對此沒什麼說的,桑德勒也不想再提了,不想用犀利的觀察一下戳穿他妻子的偶像,平白帶來痛苦。

唉,好吧。這是我該乾的事了,他想。羅門住過來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自己得保護他。保護他遠離壞警察、街頭屠殺、吸毒致死、監獄鬥毆和白人戰爭中的友好炮火。他從沒覺得一個女人會成為真正的威脅,會是他遇到的第一個實在的危險。

因此他和維達想了個辦法,創造了一個讓他和外孫單獨待在一起的機會。他很驚訝這孩子和他一樣願意。難道他也想談談嗎?

維達站在窗前搓著手,這是種充滿成就感的姿態。看著丈夫和外孫一起開車去辦事,她感到很欣慰。羅門這一代人讓她焦慮。她自己小時候學到的,或者帶多莉時學到的,對他們都不適用了。所有當父母的都不知所措。現在一過聖誕節,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孩子;在她那個年代,孩子要排在最後。如今孩子過生日如果沒有大擺筵席就會哭;她那個時候根本就沒人記得孩子的生日。當年父母給她講那些苦難的故事讓她聽得著迷,也讓她堅強;現在如果她講起這些故事,羅門就會用手捂著嘴,掩飾自己的哈欠。如今嫌隙已經很平常,但並不是一直如此。往比爾·柯西身上倒了一桶糞的孩子可不孤單。很多人都在喝彩。

在那個火爐般酷熱的夏日午後,笑聲和掌聲打斷了歌聲。柯西在酒店後面修著魚竿。甩出去,收回來,再甩出去。然後他繞到酒店前面去看看大家在吵什麼。也許想聽一聽歌聲,或是看一看高舉的手勢,一些在請求,一些在要求。他走過去,手裡拿著魚竿,這在某些人眼裡是一個讓事態由勸說變為爭論,再變為精心籌劃的戲劇的理由。一個孩子拿著桶跳上前,把桶里的東西澆在比爾·柯西身上。柯西站在那裡,鞋子和褲子上滿是牲口的糞便。歡呼聲褪去了。他一動不動,甚至都沒有看一眼身上的污物。相反,他逐一看著每個人,彷彿在給他們一個個拍照。然後他把魚竿靠在門廊的欄杆上,走向他們。緩緩地。

「嘿,貝拉。下午好,巴恩斯小姐。見到你真高興啊,喬治,卡車修好了嗎?」

他對年輕人和老人都打招呼。「最近怎麼樣了,彼得?女兒還在上大學吧?氣色不錯啊,弗朗西。你好啊,舒夫利……」

他打招呼,別人客氣地回答,抵消了掛在他袖口和流了一地的牛糞的臭氣。最後他舉起手和大家告別,轉身走開,彷彿剛剛舉行了就職典禮,或是接受了一次洗禮。人們還站在那裡,不過已經亂糟糟的了。這就是一九六八年時的嫌隙;不過柯西成功地跨越了它,解了它的毒。他說:「我不是路人,也不是敵人。」那時,談話——客氣而認真——就是橋樑。要麼就是牛糞填上了嫌隙。他一直沒答應他們的要求——賣出一些土地,不過他確實努力了。維達不知道是梅還是留心阻止的,不過她很慶幸有人阻止了。住房比什麼陶藝課更重要。不然他們現在成什麼了?無家可歸的太極拳大師,學了一肚子無用東西的流浪漢,在搖搖欲墜的房子里或者在平板貨車上養小孩。她覺得,關鍵不在於選擇順服還是反抗權力,而是對家庭盡責。此刻就意味著和外孫認真談談。維達相信羅門天生就很體貼人,只是他如今不知該怎麼使用這種天賦。

十五個錫紙餐盤堆在車后座鋪著的報紙上,每個盤子邊上都貼著名字。維達在汽車遮陽板上夾了一張卧病在床的人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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