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朋友

維達支起熨衣板。醫院為什麼不再給「重要員工」——醫生、護士、化驗員——之外的人提供洗衣服務了呢,她也搞不清。現在門衛、廚師還有像她這樣的助理都得自己洗熨工作服。這讓她想到從前在罐頭廠的時候。後來是比爾·柯西僱傭了她,給了她第一份需要穿長襪的工作。她在醫院也穿襪子,不過是厚厚的白襪,不像在柯西的酒店前台,穿的是充滿女人味的絲襪。裙子也特別好,簡直可以穿去教堂。比爾·柯西出錢又給她買了兩套,這樣她可以換著穿,也不會被客人們當成工作服。維達以為這錢會從工資里扣,但柯西沒有扣。他就喜歡讓別人高興。「這是最美好的時光。」他曾說。這是酒店的口號,也是他對客人的承諾:「這是法律允許範圍內最美好的時光。」維達在那裡工作的記憶又融進了童年時對酒店的印象,那時很多名人都會前來。儘管服務偶爾會有瑕疵,也曾經有人淹死,但他們還是會多住幾天,第二年也會再來。都是因為容光煥發的比爾·柯西,還有酒店出了名的殷勤好客。他的笑臉,他的擁抱,他對顧客的體貼,彌補了所有的裂隙和失誤,不管是員工間偶爾的爭執,還是蠻橫愚蠢的妻子(蠢得簡直像個白痴),抑或發生扒竊,或者吊扇出了問題。比爾·柯西的人格魅力加上L的廚藝征服了所有人。當環繞舞廳的吊燈在海風中搖曳;當樂隊營造出氣氛,女人們穿著雲紋綢和雪紡衣服,散發著茉莉花香翩然而至;當穿著上好的鞋子和摺痕完美的亞麻褲子的男人為女人們拉出椅子,以便她們在小桌旁促膝而坐,那麼少了一小瓶鹽或是吵架被大家聽到之類的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舞伴們在星光下搖擺,並不在乎中場休息太久,因為在海風吹拂下他們比手中的雞尾酒還要快樂,還要溫和。再晚些時候,不打牌的人在酒吧里吹著牛,情侶們悄悄潛入黑夜,其餘的人就跳起名字千奇百怪的舞。那些舞名是樂手們編的,用來掌控、迷惑並且刺激聽眾。

維達覺得自己是個實際的女人,理智與情感相當,頭腦清醒,不愛幻想。不過回想起那九年,她的心中只有甜蜜。那是從她生下獨生女多莉後的一九六二年開始的。酒店其實已經在走下坡路,不過表面上還看不出來,直到漸漸露出端倪。然後比爾·柯西就死了,柯西家的女孩們在葬禮上大打出手。像往常一樣,又是L出面恢複了秩序。她沖她們吐出兩個字,她們立刻冷靜了下來。克里斯廷收起彈簧刀,留心撿起她那滑稽的帽子,走到墳墓另一邊。兩人站在比爾·柯西的棺材旁,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她們的面孔雖然像蜂蜜與煤灰一樣有著天壤之別,那一刻看來竟是那麼相似。都是因為仇恨。仇恨燒毀了一切,只剩下仇恨本身,因此無論你有怎樣的委屈,你的臉都和你的敵人一模一樣。從那以後,大家都明白,最美好的時光已經和他一同死去。留心本想把酒店恢複成維達還是個上灘丫頭時的那種樣子,但葬禮當天L就辭職了,讓她的打算化為泡影。L從葬禮的花束中撿起一枝百合,從此再也沒踏進過酒店一步——甚至都沒有去拿自己的東西,包括廚師帽和白色制服。她穿著周日穿的鞋,鞋跟有兩英寸高,從墓地一路走回上灘,要回她母親的小屋,住了進去。留心竭盡自己的努力來維持這個酒店。不過十六歲的DJ用收錄機放點兒音樂,能吸引的只有本地人。有錢人才不會為了聽這種玩意兒跑那麼遠,才不會訂個房間來聽在家也能聽到的曲子,才不會在露天舞場跟著一大堆十幾歲的小孩跳他們既沒聽說過也跳不了的舞。何況飯菜、服務和寢具都只能勉強維持一絲高雅,而新來的顧客對此既不在意也不喜歡。

維達一邊用熨斗尖繞開紐扣熨衣服,一邊惱火地想,哪個蠢男人出的餿主意,以為在熨斗下面開個槽就能解決問題。也就是這種蠢男人才會覺得三盎司 的熨斗比沉的更好用。輕是輕了,但是什麼都熨不了,除了用溫熱的手就能抹平的東西:T恤、毛巾、低檔枕套之類的。可是像這樣好的棉製服有十二個扣子、兩處袖口、四個口袋,還有正經八百的領子,不像翻領那麼隨隨便便,這種衣服是沒法熨的。她現在怎麼到了這種地步?維達知道自己能有醫院的這份工作已經很幸運了。工資雖然微不足道,但是能讓家裡響起各種溫馨而有用的鈴聲:微波爐停了,洗衣機好了,烘乾機時間到了;提醒哪兒冒煙了,電話忘掛了。指示燈亮了:咖啡煮好了,吐司烤好了,熨斗已經熱了。可是,儘管現在的工作很不錯,她卻始終更喜歡很久以前的那一份,收入雖然沒有現在多,心裡卻更滿足。柯西度假酒店不僅是個遊樂場,在那裡,人們也談論著城市裡死去的人,談論著密西西比州的謀殺,談論著除了悲傷和看著孩子之外,他們還能做些什麼。然後音樂響起,讓他們相信這一切終究是可以解決的。

留心努力了。這一點算她不錯,但僅此而已。對被洪水沖得無家可歸的人,她一分錢都不願給,只送了點兒破毛巾、破床單。柯西死前的好幾年,年事已高,除了喜歡納特·科爾 和野火雞威士忌 之外,對別的東西都失去了興趣。留心四處巡視,像妄自尊大的郝思嘉 ——不聽勸告,開除好夥計,僱傭小人,和唯一能挫傷她銳氣的梅吵架。她沒法炒掉她這個兒媳,因為柯西還活著,儘管他白天都在釣魚,晚上就跟一幫朋友喝得醉醺醺的。結果就到了這種地步:一個英俊威嚴的男人任由一群鬥來鬥去的女人們擺布,讓她們把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毀掉。她們怎麼能那麼做,維達想,怎麼能讓那些流氓、臨時工、罐頭廠的人渣和領日薪的外地工人進來呢?搞得警察也像尾巴一樣跟過來了。維達想怪在梅頭上,因為她有偷竊癖,所以來的客人也越來越雜——天知道那些臨時工都偷走了什麼東西——但其實在維達去那兒工作前,早在客人的素質還沒有下降的時候,梅就開始偷竊了。她上班的第二天,就站在前台後見識了梅的惡習。從俄亥俄州來的一家四口辦理入住手續。維達打開登記簿。左邊整整齊齊地印著日期、姓氏和房號,右邊留給客人簽名。維達向大理石筆筒伸過手去,卻發現筆不在裡面,旁邊也沒有。慌亂中她打開抽屜翻起來。她正準備遞給那家的父親一支鉛筆,留心走了過來。

「什麼?你給客人用鉛筆?」

「鋼筆不見了。太太。」

「不可能。再找找。」

「找過了,沒有。」

「你看了你的包沒有?」

「什麼包?」

「會不會在你外衣口袋裡?」留心看了看客人,露出無奈的微笑,彷彿他們都明白攤上無能的員工有多麻煩。那年維達十七歲,剛做了媽媽。柯西先生給她的這份工作讓她高高地跳出曾經工作的洗魚槽,她希望自己能永遠地離開那個她丈夫依然在工作的地方。留心過來質問她時,她嘴裡發乾,手指顫抖。然後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讓她更加無地自容。這時,救星來了,戴著廚師帽。她手裡拿著鋼筆,放進筆筒,轉身對留心說:「是梅乾的。你也知道。」

從那時起,維達就明白了,光學會登記和收錢是不夠的。和所有的職場一樣,這裡會有拉幫結派,會有明爭暗鬥和可悲的勝利。柯西先生是國王;L,那個戴廚師帽的女人,是神甫。其他的人——留心、維達、梅、服務生、清潔工——是王宮裡的群臣,為了博得國王一笑而互相爭鬥。

她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飯桌上提起當年關於柯西之死的傳聞。她很討厭忌妒的人編造出的流言,而寧願相信醫生說的,他是死於心臟病突發。抑或L說的,死於心痛。甚至梅說的,死於反對校車種族隔離制的運動。反正肯定不是他的敵人們宣稱的死於梅毒。桑德勒說,活了八十一歲也夠了,比爾·柯西真的累了。然而維達親眼看見他喝的水很是渾濁,說他心臟病突發,但他捂著的明明不是胸,而是胃。不過那些巴不得他死的人——克里斯廷,一兩個女人的丈夫,還有幾個做生意的白人——並不在他身邊。只有維達、L,還有一個服務生。上帝啊,真混亂。死之前他最後掙扎了一下。然後就聽到留心發瘋一般地尖叫。梅跑進莫納克街的那座房子,把自己鎖在壁櫥里。如果不是L,這位本鎮的模範根本沒法有他應得的體面的葬禮。克里斯廷和留心最後差點把葬禮毀掉,又是L走到兩條冥頑不化的蛇中間,讓她們把舌頭縮回去。據說她們現在仍然爭鬥不休,等著彼此死掉。那麼向桑德勒問路的女孩一定是留心的親戚了。只有她的家人還活著。她有五個兄弟、三個姐妹,那該有五十個侄女了。或許她根本不是什麼親戚。維達決定讓羅門去弄清楚。可以的話就悄悄打聽,不行就直接問。儘管她知道很難從他那裡得到什麼可靠的答案。這孩子這些天總是心不在焉,喜怒無常。他爸媽最好能有一個趕緊休假回來,別讓他闖什麼大禍,到時候桑德勒夫婦倆誰都收拾不了。他的手不會是因為幹活才搞成那樣的。他肯定是打人了。打得還不輕。

地下室里唯一的一盞燈亮著,桑德勒在燈下低聲輕笑。維達真厲害。他確實被女孩的腿震撼了。在刺骨寒風中沒有起一點雞皮疙瘩,光滑緊緻的皮膚覆蓋著結實的肌肉。那是舞蹈家的腿:修長,不願停歇,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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