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畫像

那天她走在絲克鎮的街上,狂風吹得氣溫很低,太陽也沒法讓室外的溫度計往冰點之上升高一點。海邊結起一塊塊冰;岸上,莫納克街擠擠攘攘的房子發出小狗一般的嗚咽聲。結冰的地面閃著光,那光隨後消失在傍晚的陰影中。她走在人行道上,敏捷的腳步尚且行走艱難,更不用說微跛的人了。在這刺骨寒風中,她本該低著頭閉著眼,然而這裡對她是陌生的,她於是睜大眼看著每一座房子,找著廣告上的地址。莫納克街一號。最後她走進一條私人車道里,桑德勒·吉本斯正站在車庫前拆一包防凍劑。他記得她走近時鞋跟敲擊水泥地的聲音,還有她站在那裡時臀部的角度,她身後是圓滾滾的太陽,她臉上是車庫的燈光。他記得她問他那房子怎麼走時聲音中的快樂。那房子里住著他認識了一輩子的女人們。

「你確定?」當她說出地址時他問道。她從上衣口袋掏出一片紙,用沒戴手套的手拿著,確認了一下,點了點頭。桑德勒·吉本斯掃了一眼她的腿,心想她露在短裙外的大腿和膝蓋一定被冷風吹得很痛。他又驚嘆地看著她靴子的高跟,還有她短皮夾克的剪裁。開始他以為她戴著帽子,大大絨絨的,讓耳朵和脖子暖和一點。之後他才發現那是頭髮——被風往前吹,讓他看不清她的臉。她看起來像一個甜甜的小孩,骨骼纖細,似乎是個被溫柔地養大但卻迷失了的孩子。

「柯西家的女人們,」他說,「你要找的是她們住的地方。很久之前就不是一號了。不過不能告訴她們。啥都不能告訴她們。我覺得不是一四一○號就是一四○一號。」

現在輪到她有點懷疑他到底確不確定了。

「我告訴你啊,」他說,突然間有些不悅——是風,他想,吹得他眼睛生痛,「朝那兒一直走。肯定能看到的。大得像教堂。」

她向他道了謝,不過他又在背後喊起來時,她沒有回頭。他大聲說:「也像監獄。」

桑德勒·吉本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說。也許是因為想起了妻子。她現在應該下公共汽車了,估計正小心翼翼地從濕滑的人行道上往自家的車道走。走進車道就不會滑倒了,因為他一向有遠見有常識,已經做好了應對冰凍的準備,儘管這裡從未有過這種天氣。不過「監獄」這個詞意味著他想到的其實是他的外孫羅門,他一個半小時前就該放學回家了。十四歲的他個子太高,肌肉也長了出來。他那種鬼鬼祟祟的勁兒讓桑德勒·吉本斯每每見到都會摩挲大拇指。女兒和女婿參軍之後,他和維達·吉本斯都很樂意把他接來撫養。羅門的母親進了陸軍,父親進了商船隊 。除此之外他們別無選擇,因為罐頭廠關門之後就只剩下臨時工可以干(女人在港口做清潔工,男人在街上拖垃圾)。「父母閑,兒女晃。」桑德勒·吉本斯的母親曾經這麼說。他們讓羅門在院子里幫忙,不過這並不能拴住他,讓他不去引那些無所事事、虎視眈眈的警察們注意。桑德勒·吉本斯小時候怕的是民防團,而民防團現在已經被穿深藍色制服的人取代了。三十年前警察局只有一名治安官,一名秘書,現在有了四輛巡邏車和八名拿著對講機的警官負責維護治安。

他正把鹽屑從手上擦掉,他照顧的這兩個人就一起回來了,其中一個嚷著:「嗨!幸好你撒過防凍劑!不然我脖子都要跌斷了。」另外一個說:「姥姥你說什麼呢,下了公共汽車我就一直扶著你啊。」

「當然嘍,寶貝。」維達·吉本斯笑了,希望能讓丈夫別批評她外孫。

晚飯的烤土豆溫暖了桑德勒的心緒,於是他又拾起他們三人擺桌子時閑聊的話頭。

「你說她要幹嗎?」維達皺著眉問道。火腿片重新熱過之後變得很硬。

「我猜她要找柯西家的女人。她拿的地址就是他家的。不過還是老地址。這兒只有他們一家時候的地址。」

「寫在她拿的紙上?」她在肉上澆了一些葡萄乾醬。

「我沒看,老太婆。就看到她核對了一下。一小片紙,像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

「你光顧著看她的腿了吧。那上面什麼都有。」

羅門用手捂著嘴,閉上了眼睛。

「維達,別在孩子面前損我好吧。」

「喏,你告訴我的頭一件事就是她的裙子。我不過是順著你的先後次序罷了。」

「我只是說裙子很短。」

「有多短?」維達朝羅門眨了眨眼。

「她們現在就穿到這兒,姥姥。」羅門的手消失在桌子下面。

「到哪兒?」維達朝旁邊探過身去。

「你們倆有完沒完啊?我想說點正事兒呢。」

「你覺得她是柯西家的侄女?」維達問。

「可能。只是看起來不像。除了個頭以外,倒是挺像克里斯廷家的人。」桑德勒伸手去拿辣椒。

「克里斯廷家已經沒剩什麼人了。」

「說不定有個你不知道的女兒。」羅門只是想加入談話,不過像往常一樣,他們看著他,好像他沒拉褲鏈似的。

「說話注意點。」他的外公說道。

「我就是說說嘛,姥爺。我怎麼知道?」

「不知道就別亂插嘴。」

「嘖。」

「你對我齜牙咧嘴的是吧?」

「好啦,桑德勒。別管他了。」維達說。

桑德勒張開嘴,本想辯解,不過最後還是咬了辣椒。

「反正你越說我就越討厭柯西家的女孩。」維達說。

「女孩?」羅門做了個鬼臉。

「嗯,我就是這麼覺得的。勢利眼,自以為了不起,不把別人當回事,明明是壺還看不起鍋。」

「她們對我還不錯啊,」羅門說,「至少瘦的那個是。」

維達瞪了他一眼。「別信那一套。只要付錢給你就行了。」

羅門咽了下口水。現在輪到她跟他過不去了。「既然她們那麼壞,你們為什麼還叫我去給她們幹活?」

「叫你去幹活?」桑德勒抓了抓大拇指。

「呃,就是把我介紹過去。」

「把這孩子淹死吧,維達。他可真夠不識好歹的。」

「我們介紹你過去是因為你得找個活干,羅門。你在這兒住了四個月了,該承擔點兒責任。」

羅門試著把話題轉回他僱主的而不是他自己的弱點上。「克里斯廷小姐總是給我做好吃的。」

「我不想你吃她做的東西。」

「維達。」

「不行。」

「那都是謠言。」

「這謠言傳得也太遠了。另外那個人我也不相信。她能幹什麼我清楚得很。」

「維達。」

「你忘了?」維達驚訝地抬起眉毛。

「這事誰也不確定。」

「確定什麼?」羅門問道。

「都是老黃曆啦。」他外公說。

維達站起來,走到冰箱前。「他是被人殺死的,這事就像我坐在這兒一樣,確定無疑。他可什麼壞事都沒幹過。」飯後甜點是用冰激凌杯裝的罐頭菠蘿。維達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桑德勒靠在椅子上,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維達看到了他的眼神,不過決定忽略。她每天去上班,而他就拿著警衛那點可憐的退休金。他把家務打理得還湊合,但每天都得盼她回家做一頓完美的晚餐。

「誰啊?」羅門問。

「比爾·柯西,」桑德勒答道,「他以前有一家酒店,還有其他很多財產,包括蓋我們房子的這塊地。」

維達搖了搖頭。「他死的那天我見過他。早上還精神得很,吃午飯的時候就死了。」

「他要為很多事付出代價,維達。」

「有人替他解決了:沒午飯吃。」

「那個老不正經的做什麼事你都能原諒。」

「他給我們的工資很高,桑德勒。他還教我們很多東西,如果我一直待在沼澤上的高腳屋,永遠也不會懂那些的。你知道我媽的手是什麼樣子。多虧比爾·柯西,我們再也不用干那種活了。」

「也沒那麼糟糕吧。我有時還挺懷念的。」

「懷念什麼?泔水桶?蛇?」

「樹。」

「呸。」維達把勺子重重地扔在杯子里,這叮噹聲正是她想要的。

「還記得夏天的暴風雨吧?」桑德勒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那空氣真是——」

「起來,羅門,」維達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幫我洗盤子。」

「我還沒吃完呢,姥姥。」

「你吃完了。起來。」

羅門從嘴裡吐出一口氣,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身來。他想和外公交換一個眼色,不過老人的眼神正若有所思。

「我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見過那樣的月光,」桑德勒的聲音是低沉的,「讓人想——」他鎮定了一下,「我不是說我想搬回去。」

「希望不是,」維達重重地刮著盤子,「回去你就只有魚鰓吃了。」

「柯西太太說那裡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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