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會演一個月結束後,回到省城,文化娛樂似乎進入了另一個時代。地下舞會出現了,二十多歲的人沒跳過宮廷化的圓舞曲,上來就是「披頭士」,時髦人都瘋狂在迪斯科中。原來只能坐滿一半的話劇劇場,現在只滿三四成。《駱駝祥子》也好,參加話劇會演的新戲也好,都遠不是舞會的對手。這麼多年男女間在做革命同志,距離都是同志式的,現在可以摩肩擦背,終於使荷爾蒙得到合理釋放。話劇是打不過荷爾蒙的。

書記想出一個對策:把話劇團組成小分隊,送戲下鄉,縣城裡對省一級的劇團演員,就像省城裡的人對電影明星,演個五場十場,戲迷圈子就建立起來了。

一聽要下到縣城、鄉鎮去巡迴演出,小菲心焦起來。這下子她的大後方要失守,孫百合可以乘虛而入,跟歐陽萸建立穩固的根據地。

歐陽萸的長篇小說問世之後,上海、廣州跑了一圈,回來大包小包地給小菲帶回禮物。舊的傢具和書籍以及鋼琴都被退還,他卻不再看得上那些歲月剝蝕的傢具,也不願它們提醒他那段生命低潮。雖然搬新房子暫時無望,他把家又布置得清雅宜人,傢具極少,透著清教徒的超然和傲世。他卻是讓小菲去堆砌自己,許多從南方買的衣料和化妝品來路不詳,都是他在各地的書迷幫他買的走私品。小菲這回卻不以物喜了。她似乎找到一個隱約的邏輯,只要他心裡為她痛,為她不平,就會以大量的物質來給她補償。只要他熱戀別人,他便會心痛小菲,為小菲不平。小菲眼看下鄉巡迴演出的日子越來越近,可她尚未抓住任何蛛絲馬跡向歐陽萸和孫百合發難。

這天歐陽萸從學院要了一部車回家,車裡載了一個大紙板箱,拆開來,小菲雀躍起來。那是一部彩色電視。學院只有兩張票,公家買下一部,老歐是唯一買得起另一部的人。

「哪來這麼多錢啊?」小菲雀躍完了,不知怎麼鬧起情緒來,「多少錢也經不住你這麼花!」

「你能不能有一天不說錢?」他不看她,但整個形體都在對她白眼擰眉,充滿厭煩。

「有一點錢就燒吧。我老母親那麼剛烈一個女人,居然老來為了你張口問人借債!看來你全忘乾淨了。」小菲見他忙著調試,圖像出來了,她還是驚喜的,但嘴上就是不領情,「那點稿費你還想怎麼燒?別弄得越掙錢越欠債!跟了你,我們母女為你欠債……」

他對她的啰唆早就習慣。討厭歸討厭,他常常顧不上反擊。他退後兩步,兩手插在後腰上,看日本卡通人物「卡西歐」正在飛舞尖叫。

「我聽說不少老幹部都看這部卡通片?」他偏著頭,似乎也想看出它到底如何精彩,「怪不得你們話劇團賣不出票。」

小菲認為眼下她和他吵不起架,主要怪他走題走得巧妙,就像現在。

「就是要買電視機,你也該和我商量一下。」

「你不是整天念叨要買嘛?不然就說小伍家的電視機,某某家的電視機。」

「哎喲,聽上去你是為我買的!」

「為我自己買的,好了吧?為我自己耳根子清靜買的。」

「你可對我真好啊,從變色唇膏送到電視機。」她把自己的臉扮得奸詐妖媚。

他不說話了,讓「卡西歐」說話。電視馬上就顯現出它的益處,屋裡總有個第三者在說話,有另一個戲劇性局面牽制或分散室內對峙雙方的衝突火力。小菲畢竟第一次擁有如此現代的工業產品,電視里的話語不斷分她的神,再回到爭吵中,便也有跑題的感覺。她給女兒學校的宿舍樓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歐陽雪的同學。小菲請她捎口信給歐陽雪:家裡買了個十六英寸的彩色電視!她忘了剛才還在為此和老歐爭吵,電話上她眉飛色舞,充滿炫耀。

電話經好幾位同學的口傳,到歐陽雪聽到時就是:「你母親叫你馬上回家!」

她一推門就問:「什麼事?!」

「喏,我們剛買的!」

女兒兩肩一垮:「哎喲,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呢,從食堂直接跑回來!」

晚上她回學校,小菲和她一塊兒走了一截。她想問去北京的那段時間,她爸爸和孫阿姨有什麼風吹草動。女兒也知道她想問什麼,偏偏不理會。

「我走的那段時間,你天天回來住嗎?」她終於怯生生地開口了。

「差不多吧。」

「你爸爸怎麼樣?」

「你是問他有沒有把孫阿姨帶回來。沒看見。」

她給女兒一搶白,傻笑一下。

「再說爸爸那時去了廣州、上海,要帶就帶孫阿姨去那些地方了。我們這個破城市,臭烘烘的,就看我們這兩家鄰居,把孫阿姨往這裡帶多糟心。」

小菲頓時煞住腳步。對呀,他去南方二十多天,陌生的地方誰也沒見過她。他讓孫百合登堂入室也無礙。

「他們一塊兒去的?」

「怎麼可能?媽媽你正常點好不好?」

她想,太可能了。她沿著瞎了路燈的小路往回走:太可能了。她把守那麼緊,卻守錯了地方。她得設法找到他們學院的會計,要回他的出差報銷單據,從而發現他住了哪些賓館,再與賓館聯絡,偵察出他是否有位女士相伴左右。這是個巨大的秘密工程,必須膽大心細、撒謊精彩,讓會計幫她忙又不損傷歐院長的名譽,同時也讓他們相互不通氣。怎樣部署,小菲覺得縱然有一萬個心眼子都不會夠用。

兩天過去,小菲推翻了無數戰術。她現在越來越體會齣電視的妙處:你盡可以對著它發獃,滿腦子胡思亂想,想累了對著它打盹,休息過來接著胡思亂想。你還可以沉默地對著它發泄壞情緒,不想理人就不理,張口答非所問也不遭怪罪。

歐陽萸這天晚上叫了她幾次,但她正在腦子裡編排和學院會計的謊言對話,編排到關鍵處,出不了戲,嘴上便「嗯,嗯」地應付他。

「能不能和你談談?」他問。

「嗯。」她眼睛仍呆瞪著電視。

「我想了好幾天,只有你我可以談談。」他說。

小菲看過來:他的樣子有些嚇人。壞了,他要先發制人。萬一他提出離婚或分居,她可怎麼招架?她會不會幹出比較醜陋的事來:比如衝進廚房去拔菜刀?她不知道自己身心裡潛藏著多少過激行為,醜陋的、可笑的、矯情的,因為她不會真自殺,她只是嚇嚇人。她若自殺世上就沒了一個對歐陽萸巴心巴肝,纖毫都疼愛的女人了。她可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一個女人會真對他好,真拿他做致命的心愛,就是有也不可能從一而終。從一而終地愛他這麼個危險人物,總在悶聲不響地惹禍,太不容易了。

小菲見他關了電視。再一看,更可怕了:居然他去煮了紅茶。她渾身冰涼,臉上僵笑,她也可怕極了,但他顧不上看她。剛剛坐下,他就開了口。

「小菲。我可能得癌症了。」

她覺得「癌症」兩個字陌生極了,幾乎是外語單詞。

「這次去上海,我哥哥一個同學給我診斷出來的。」

她有點懂了。「癌症」這個詞得放在一定的上下文里,有一定的背景交代才能懂它。才能把它放到最親近的人身上去懂得。連什麼癌,怎麼診斷的都不問,她便嗚嗚地哭起來。

「這麼多天,我不想跟你說,就知道你會這樣!」他素來的厭煩口氣又出現了。這口氣倒很幫忙,給了小菲一種一切都正常的錯覺。

「那你是怎麼想起去醫院檢查的呢?」

「我不想吃東西,噁心,歐陽荀就請他的同學給我做了檢查。他的診斷是肝癌。」

「你怎麼這麼混賬?這麼大的事都不告訴我呢?」

他看著她,意思是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小菲看到他眼底里的懼怕,他一直是獨自在抵禦這懼怕。她一向是他們倆中間膽大的那個,無知無畏的小菲過去一向給他安慰。她拉住他的手。她得繼續做傻大膽。

「那我們就去開刀吧。」

「大夫說開刀不見得比保守治療希望大。」

「那我們保守治療!」

「要看醫生們會診之後如何定奪。」

「你知道嗎?肝癌的倖存者很少。」他說。

「有多少?」她問。

「百分之四、之五,也許之十。說法不一樣。」

「你怎麼知道的?」

「我去省圖書館看了醫學文獻。」

她眼淚又落出來。都什麼時候了,還書獃子!他自己去讀自己如何無救,將如何去死,獨自一人,讀著讀著,萬箭穿心。

「百分之十裡面就有你!」小菲說,「明天就陪你去醫院,找全省最好的專科老大夫給你會診。」

「會診是下禮拜一,上午九點。」

「把歐陽雪馬上叫回來。」

「幹什麼?!我連你都不想驚動,想有了會診的結果再告訴你!你這麼早告訴她幹嗎?」

小菲心裡無限愧怍:直到一小時前,她還在心裡緊急謀劃如何去找藝術學院的會計,挖掘他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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