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排練室漏了一大攤雨水,大家都在院子里等待清潔工清理。陳益群手裡拿著一摞稿子,向小菲使了個眼色。她跟他走進辦公室。又是有新主角給她演?

「我們團馬上要調一個非常出色的女演員來。」他說。

「噢。」他什麼意思?

「形象好,年齡演柯湘非常合適。」

原來他是在動員她讓出主角位置。她飛快盤算:家裡錢倒是不太缺,主要是主角的白糖、伙食補助,她捨不得。她的浪漫就是看見歐陽萸很得意地吃她做的豆沙包、芝麻湯圓。越是胖他越饞甜食。

「不過我可以演B角。我馬上爭取減一些體重。我……」

「你怎麼想的?我會讓你演B角?我又不是沒看見你的號召力。我會安排的,你放心。」他看著她,意味深長。

接下去事情發展得有些始料不及。他指著那一摞稿紙告訴小菲,它是一個新劇本。上面沒有作者的署名。現在不是興「集體創作」嗎?這部戲已經創作兩年了。他請小菲拿回家,叫歐陽萸潤色一遍。小菲有一點為難,說老歐最近在幫另一個人潤色電影劇本,可能忙不過來。陳益群說沒關係,等他先潤色完手上的電影劇本,再投入這個劇本。

她其實是婉言謝絕,他其實也明白她的拒絕。她恨不得把找上門來請老歐「潤色」這個「潤色」那個的人罵走打走。因為她看出老歐成了個幽靈作者,替每個人寫作,卻不得顯露面目形骸。每個來求老歐的人都拿一點兒利益作為香餌,比如說恢複老歐的名譽、正式安置老歐的工作、替老歐申請住房,等等。所有許諾一樁接一樁落空,不少壓榨幽靈作者老歐的人漸漸名利雙收。

「我聽說只要老歐幫誰潤色,誰的劇本就有希望成功。」他還是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她怎麼死不開竅?

小菲把劇本放進挎包,答應回去跟老歐商量一下。她趁歐陽萸心情好,給他煮了一壺紅茶,加上糖和奶粉,叫他坐在破藤椅上好好享用,她來給他讀幾頁劇本聽聽。

「誰的劇本?」老歐警覺地瞪著她。

「你先聽嘛。」她攪了攪紅茶。除了她的手勢精巧高雅,茶杯和茶都很粗劣。奶粉總是溶不開,最後成為十分可疑的沉澱物。

老歐享受的就是小菲的手勢。為了這手勢營造的一點兒情調,他把眼一閉:聽就聽吧。她剛讀了五頁,他便睜開眼說:「什麼狗屁不通的東西!」

「我沒讀好,你再往下聽……」

「這種東西也配就著紅茶聽?」

「說不定戲不錯呢。」

「不可能!人物一上來就是死的!是死的公式!現在我讀一百個劇本,一百個劇本里都是這種『英雄人物』,配方配出來的人物。至少有的文字還漂亮。這個作者肯定是給領導寫講話稿的,人物一開口就是講話稿。誰寫的?」

「可能是集體創作。」

「大家一塊兒,也就不害臊了。」

「別這麼尖酸刻薄……」

「你回去告訴這個『集體創作』劇本完美,不需要任何加工。你說老歐十分欽佩,希望有幸能拜見作者。」

小菲把歐陽萸的原話轉告給了陳益群。他沉默一陣搖頭微笑:「不會吧?他是個有名的挑剔專家。」

她的撒謊技能雖然趨於成熟,這樣的謊言對於她還是太艱巨。她不敢看他,死咬著那就是老歐的原話,她一字未改。

「無論他怎麼貶低它,我都不在乎。」他拍拍劇本,「只要他能動手修改一遍。」

「他手裡現在有三四個作品,都是省里要抓的。」這個謊她撒得比較圓熟,眼睛也敢溜著他的臉龐邊沿擦過。這些年他依然保持著英俊的外表,氣質卻是小人得意的氣質。

當天排練,陳副團長到現場來了。他一見小菲便笑嘻嘻地說:「你反正不排也熟了,還是讓高幗英走幾遍吧。」

高幗英是剛調來的女演員,在藝術學院戲劇系工農兵學員班進修了一年。

高幗英不到三十歲,高個寬肩,濃眉大眼,長相俊美,不過不是女性的俊美。假如說小菲上足了發條,那麼高幗英不必上發條,她的勁頭是自動化的,柴油機馬達一樣,一啟動就標誌著另一個能源時代。

小菲明白陳副團長當時給她劇本時眼中的意味是什麼。她居然把他當做不忘舊情。她這兩年受他眷顧原來和那一段兒女插曲沒任何關係。他放了那麼一條長線,是要釣歐陽萸這條大魚。所有讓小菲演的角色都成釣餌,小菲便是釣鉤,他現在要收線了。他在年輕時就是有抱負有野心的人。他的野心大大超出舞台上的成功。他想做官。而一個有演戲專長的男子在官運上往往不如什麼專長也沒有的人。但如果有一兩部成功的劇作,就不一樣了。文化局幾位副局長曾經都是靠作品發展仕途的。宣傳部更是如此。他有耐心,比真正的釣魚者耐心多了。兩年做一條魚線,夠長的,小菲在臆想中對他斜眼冷笑。

「以後小高要多向田老師學習,舞台經驗還是田老師豐富,對吧?」陳副團長對小菲轉過臉,「多帶帶小高,做你的接班人還是夠格的喲!」他笑出一個領導的大笑來。你小菲姐該明白了,我能讓你紅,讓你紫,讓你黑,也能讓你銷聲匿跡,化為烏有。

一場眷顧,一場恩惠,原來他在這兒等著呢。她當初怎麼會那麼走眼,居然在他的形象中看到一閃一爍的年輕歐陽萸?不會害羞的小菲,此刻羞惱得不想活。她居然想用他來剌激歐陽萸的嫉妒心,他怎麼值得他嫉妒?這樣一個小人,平庸無為,詭計多端。

小菲想,陳副團長其實過高估計了她,把她想演主角的動機看成事業心,或者功利心,或者社會責任心。她的動機是那四兩白糖和六塊錢伙食補助。經過了一籌莫展的貧困,她才不會有那種情操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呢。無米之炊使她那巧婦老母親難為得中風了,猝死在貧瘠的鍋台邊上。她是多沒出息多沒志向的女人,只有她自己明白,而且為此竊喜。她的那點出息就是看著丈夫有一盤糖醋排骨下酒,清蒸丸子燴粉條就飯。六塊錢主角補助,二十份清蒸丸子,燴二十鍋粉條,這是多麼可心甜蜜的小九九。儘管食堂的清蒸丸子越來越放肆地摻面,可這年頭你上哪兒去花三角錢買一份肉菜?為了吃肉,幾個大學的工農兵學員們幾乎鬧學潮。

「益群,你告訴那些『集體創作』的作者們,他們的確寫得很好,不過要是他們真的看重老歐,老歐當然願意替他們再潤潤色,他是最愛才的人,這兩年扶植了多少青年作者。」小菲說。

兩人心照不宣。什麼「集體創作」?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呢!五步之內還必有芳草呢!只要是個集體,就不會弄出這麼個一字不足取的玩意兒。這就是一個擠不出一滴才華的人辛辛苦苦、專心專意、獨自製造的垃圾。什麼「潤色」?明明是敲詐老歐的才華心血,讓他老老實實做幽靈作者,讓這堆垃圾發生奇蹟。

真夠直截了當,當晚小菲又把A角柯湘奪了回來。

她想,你釣魚我也釣魚,能釣多久就釣多久,能領多久的補助就領多久。若是老母親在世,該誇她終於長了心眼子。四十多歲長心眼子,晚是晚點兒,九泉之下的老母親還是會放心一些。

她當然不會再給歐陽萸讀這個劇本。她不想再次糟蹋他的耳朵和她的紅茶、白糖。她把劇本用報紙包上,塞進蛤蟆曾經避難的角落。塞夠一定時間,她把它取出來,拍打拍打灰塵,對歐陽萸說:「喏,你不用讀它,給哪個雜誌社寫封推薦信就行了。」

「推薦這種東西?」他惡狠狠地看著她,「我跟雜誌社的人還做不做朋友了?」

「要不這樣,我寫,你簽名。」

「我不簽。」

「簽個名又不費事。」

「我還剩什麼呀?就一個名字還算乾淨。」

「為了我,你就犧牲一次你的名字吧。」

「為誰我也不犧牲。」

「為誰你不犧牲,為我你就該犧牲!」她嗓門亮開來。

「我憑什麼要犧牲我的名字?」

「因為我為你什麼都願意犧牲!只要你好,你開心,我可以做豬八戒!」

「誰讓你做豬八戒了?!」

她給堵在那兒了。世上居然有這麼不領情的人!「你有良心嗎?這麼多年,你看到我怎麼為你犧牲的……」她在心裡狂喊:閉嘴!愛得再真,一說就一錢不值。她知道自己因為如此的清算討伐變得面目可憎,一次次在歐陽萸眼裡變成最討厭的女人,還胖,還老,還穿一身不搭調的衣服。但她每次都忍不住。沒好日子過的時候,兩人把「過好日子」做大方向,步調一致。現在日子漸漸好過起來,大方向漸漸迷失了。

每次在話劇團碰見陳副團長,他都打聽老歐是否「潤色」完了。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後來一聽他那領導人的朗朗嗓音就躲。《杜鵑山》演了一百八十場,她演了一百二十次柯湘。下面要換新劇目,是歐陽萸做幽靈作家替某人寫的那個劇本。小菲明白,關鍵時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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