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小菲去上海之前,歐陽萸正好去江南農村。那一帶水災嚴重,藝術學院派歐陽萸帶一部分學生和教師跟著解放軍一塊救災。小菲隨團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大雨中聽到摩托車聲音,接著是叫她接電報。歐陽萸電報上說一個熟人明天一早到達省城,送去一條大魚,讓小菲帶到上海去送他的父母。

又是一個獃子行為,一條色的價錢和這封啰里啰唆的電報大概差不多。但小菲把那條用鹽腌過的十斤重的長江鰣魚拿出來,放到公公婆婆面前時,她發現兩個老人都是一陣百感交集的無語。過一會兒老太太叫傭人把魚分給某某親戚,又分給某某長輩。她聽到老太太對傭人說:「還是弟弟有心,喏,記得他爹最愛吃的東西。」

歐陽萸在家被稱為「弟弟」,小菲還發現這個家和「弟弟」沒什麼過不去,兄姐們都很歡迎小菲,「弟弟」長「弟弟」短地問得小菲氣也喘不上來。這是個沉暗、樸素的家,掛了許多字畫,擺了許多陶瓷,小菲猜想一定都很珍貴,因為它們的色彩、樣子都很古很古。房子是從一樓到二樓,窄窄地上去,每一層有一個卧室、一個客廳、一個浴室,三樓頂上還有一間小屋,開門出去是個平台。歐陽萸的哥哥姐姐都結了婚,分別住在一樓和二樓,倆人都在大學裡教書,娶的嫁的也都是教書的。這是那種不太看重錢的家庭,最看重的是把書讀進去,再吐出來,越多越好。

小菲到哪裡都不拘束,但在這個家裡她拘束極了。她覺得公公雖然不記恨兒子,對她的到來也周到接待,但她覺得缺了什麼。缺了人情當中很重要的一味元素。她卻一時說不出那是什麼元素。似乎人和人、親情和親情相處的一道道手續,姿態、表情、話語——那些規定場景中的規定動作全都減免,減到了這場歷史性的大團圓大和解沒有任何戲劇性可言,掀不起任何情感高潮。小菲想像當時歐陽老爺子攆他兒子出門的情景:「你不要再回這裡了。這裡沒一個人和你有關係。請你把鑰匙交出來。不交也方便,我請鎖匠換換鎖好了。那些你擅自從我書架上拿走的書,請你還回來。從此以後,我們是陌路人。明天買報紙,你可以留心一下,上面有我和你斷絕父子關係的宣言。」

她發現公公唯一流露了一點人之常情是見到他孫女兒。女兒跟在小菲邊上,一手拎著自己的塑料小皮箱,一見到爺爺便愣住了,像一個小動物根據什麼神秘血緣信號在辨認這個老爺子。不,似乎她早就認識他,只不過在想到底在哪裡認識他的。爺爺朝她伸出手,眼睛在眼鏡後面柔和起來,淡泊的一個人也出現了剎那的濃烈度。他問孩子叫什麼名字,小菲說上學起了個簡單的名字,叫歐陽雪,一直有個心愿想讓爺爺好好給起個名。爺爺說雪就很好,和她父親一上一去,音律對仗。

女兒卻並不和爺爺親熱。小菲知道老兩口在國外度過學生時代,便叫女兒上去擁抱一下爺爺、奶奶。女兒雖然才九歲,但主意很大,對母親看一眼,走過去,老氣橫秋地給老兩口鞠個躬,又伸出手和他們握一握。老太太忍不住了,眼淚馬上掉下來,哽咽著說:「……和弟弟一樣!弟弟離開家的時候,不比她大多少……」

女兒一直用心地觀察爺爺。在爺爺和小菲談話時,她坐在小凳上,看得全神貫注。她好像看到自己身上冷靜的那一半,而在小菲母親身邊,她是任性強烈的,常常也說得出不假思索的負氣語言。這個家也沒像她外婆和老外婆那樣對她重視,特為她準備點心、零食、水果。她像大人一樣平等地參與談話,面前也像大人一樣擱了一碟干荔枝肉和一個用來當餐具的袖珍銀叉。

等她的堂兄、表姐上樓來,小菲發現女兒把自己調整得和他們一模一樣,禮貌而淡泊,不要求做孩子的特權。他們把她叫「妹妹」。全家很快都把她叫「妹妹」了。

午餐也不因為小菲這樣的稀客而弄得鄭重其事,這是個星期天,但長輩晚輩各吃各的,三層樓開三桌飯,小菲和女兒自然和公公婆婆一塊兒吃。嫂嫂是這家唯一懂得寒喧的人,午飯之前上樓來問:「菜夠嗎?要不要我燒點東西給弟妹吃?」

歐陽老爹眼睛也不抬,朝她笑笑,擺一擺手。她馬上做錯事一樣走開了。小菲看得出這是淡泊的淡,而不是冷淡的淡。飯桌上四個盤子里,有兩個裝著小菲帶來的禮物,一個是清蒸腌鰣魚,一個是醬肉。小菲媽知道女兒要見公婆,命也不要地張羅禮品。食物不知怎麼緊俏起來,樣樣都憑票證。小菲知道母親乘長途車下鄉,背著沉重的米袋,用大米和農民換來肉食、雞鴨。然後該腌的腌,該醬的醬,把小菲弄成了個前背後扛的鄉下親眷。如果小菲媽不為她準備這些食品,這張西洋橢圓餐桌上只有兩隻盤子了:油燜筍和蝦米燒冬瓜。鰣魚只切了一段,老太太用刀叉分成六塊,每人一塊,老爺子兩塊。

君子之交淡如水。人們在家裡如此君子是否憋屈得慌?小菲就感到憋屈。老太太連送她貴重首飾都是淡淡的,把一條金項鏈和一隻翡翠戒指放在她面前說:「喏,我也不戴了。喜歡你就拿去吧。」

老爺子談到歐陽萸最近的小說,也淡淡的:「幾個孩子里弟弟最不會寫,現在他倒成作家了。」

大姐同樣不露聲色地拿了幾塊衣料和一張羊皮,說她反正穿不出去,大學裡一個比一個樸素,小菲不嫌棄就去做兩套衣服。

哥哥和嫂子稍為鄭重些,送了小菲一床高級毛毯,一看就是特意去買的。小菲奇怪了,這一家裡怎麼出了歐陽萸這樣一個大撒手的敗家子?錢在他口袋全都有腿似的。也許這一家人都是淡淡地、漫不經意地敗家?什麼寶貝也不當好東西?後來她發現他們的確是這樣,如果你對他們某件東西由衷地、熱烈地稱讚超過三次,那東西就是你的了。

小菲和團里人住在賓館,不方便帶女兒,就把歐陽雪留在婆婆家。小姑娘看到書架上有一塊極小的古龜化石,跟她爺爺說:「真好玩!」過了兩天,她又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石頭!」再過幾天她什麼也不說了,只是長時間地端詳它,然後浮想聯翩地長吁一口氣。老爺子把化石取出來,放在她手心上,說:「喏,拿去吧。」

小菲很難為情,叫女兒把化石還回去,老爺子淡淡一笑,朝小姑娘揚揚手,意思是:別煩了,就這麼定了。

女兒一天看見大姑背了一個銅鼓似的皮包,便說:「這是什麼?真好看!」

大姑比爺爺還過分,立刻把皮包給了小姑娘。小菲簡直無地自容,把女兒叫到樓頂平台上,叫她「站好」!問她以後還向人討東西嗎?女兒站得筆直,反省不出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幾年後小菲有機會和老爺子一起生活,她才徹底明白歐陽家人的性格。那時她為老爺子做了一頂狐皮帽,老爺子遇見一個老親戚不斷讚賞它,他便摘下來送老親戚了。

從上海回到家,政府對糧食、副食的緊缺有了解釋。一是蘇聯逼債,二是自然災害。性情平和了幾年的小菲母親又唇槍舌劍起來。她的矛頭是她自己的母親和自己的女兒。外祖母已經不和大家同桌吃飯,小菲母親認為她老也老了,和她自己一樣,都不是拉套的牲口,只配吃南瓜粥或芋乾飯,肉食、菜油全省下來給女婿家三口人。小菲假如貪饞一點,母親背過臉也給她難聽話:「沒見過這麼不賢惠的女人!左邊是自己男人,右邊是自己孩子,不能少吃兩口?男人餓不得,男人養血養膘都難,孩子吃的是長飯!女人吃了有什麼用?月月淌血都淌出去!」對老外祖母,她的話更惡毒:「活著不就糟踐糧食嗎?又不種田,不然吃下去的還積點肥!」

好在老外祖母只會脾性極好地問她:「啊?」

「裝聾作啞!你養了那麼多伢子怎麼都不管你呀?土埋到眉毛了,還有這麼大胃口!」

因為母親和外祖母把副食和油都省下來,她們的耗糧量便大得驚人。母親先是消瘦,漸漸浮腫,但她盡量把胃口壓制住。

外祖母卻沒有這份意志力,自己在床上念念叨叨:「你還就是不死,給口粥就又睡到天亮了。你活著幹什麼?吃伢子們的糧票?黑戶口一個,你偏還不死!當時他們行行好,一塊兒叫你跟你老頭子去了,多乾淨……」

小菲媽聽了,有時候會突然跳起來,拿根繩子走到裡屋,把繩子往老外婆身上一丟:「喏,成全你!」

「啊?」老外婆把耳朵又偏過來。

「又裝聾了吧?」

這都是在歐陽萸不在家時發生的。歐陽萸一回來吃飯,小菲發現母親完全和過去一樣,盡量在桌上擺出四個碟子,一盆湯。歐陽萸很配合,說他愛吃摻南瓜的飯,芋乾粉烙餅。漸漸地,他在鄉下住得越來越長久,有時三四個月才回省城一趟。小菲刺探加搜查,卻沒有在他神色語言以及行裝里發現異樣。她正在演《雷雨》中的四鳳,無法跟蹤他到鄉下去,但她相信他又有了女人。副院長加知名作家,女人們是什麼嗅覺?馬上蒼蠅撲血地來了。三十多歲的歐陽萸比年輕時更吸引人,不是沉默寡言的少年抑鬱騎士,而是揮灑自如的情場老獵手。他每回從鄉下回來都消瘦一圈,不是讓激情燃燒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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