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計畫出台

最後一個酒鬼活得比所有人預見的長,但也只不過是把這個不可避免的結果延長了一點點時間。此人名叫亨利,一個四十六歲的黑人男性,只是看上去要比他的年齡足足老了二十歲。他是一個老兵,他這樣告訴每一個願意聽他的人,他的酒癮極大,但不可思議的是,酒精並未給他的肝臟造成很大的傷害。他的免疫系統還為戰勝濕婆病毒展開了英勇的搏鬥。從它給他做的這一點好事來看,他也許是來自基因庫深處的稀有品種,基爾戈爾醫生想。查查他的出身經歷,看看他的父母活得多長,該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不過,等他們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病入膏肓,為時太晚。現在,他的血液功能的列印報告說,他肯定完蛋了。他的肝臟最終向濕婆病毒屈膝投降了,他血液的每個重要的生化指數都已超標。在某種意義上,這太遺憾了。基爾戈爾身上那一點尚存的醫德多少還是希望病人能繼續活下去的。也許,它就是醫生的博愛磊落吧,他想,此刻他正在朝這個病人的病房走去。

「你覺得怎麼樣,亨利?」醫生問。

「糟透了,醫生,除了糟還是糟。就覺得我的肚子裡面正在四分五裂,就要衝出來了。」

「你能感覺到嗎?」基爾戈爾問。那是一件驚奇之事。他現在一天的嗎啡注射量已經達到差不多十二毫克了——健康人的致命劑量,但真正的病人卻不知何故能夠接受大得多的劑量。

「有一點,」亨利回答,還做了個鬼臉。

「那好,讓我來幫你解決那個問題,好吧?」醫生從他的衣袋裡掏出一個五十毫升的注射器和一支氫嗎啡酮。對於正常的人,二至四毫升已經算是重劑量了。今天,他決定增加到四十毫升,以保萬無一失。亨利所受的罪已經夠多了。他把針筒注滿,用指甲輕彈針筒,放走氣泡,然後把針頭刺進靜脈輸液管內,迅速把針筒活塞推到底。

「啊,」一陣令人神魂顛倒的感覺衝上來,亨利也只有這麼一點時間發出聲音。就是那麼迅速,在將成為他這一生中所知道的最後享受中,他的臉僵硬了,眼睛睜圓了,瞳孔放大了。十秒鐘以後,基爾戈爾摸了摸他的右側頸動脈。那裡毫無動靜,他的呼吸是在打針的即刻就停止的。只是為了絕對的保險起見,基爾戈爾還是從衣袋裡拿出聽診器,輕輕放到亨利的胸口上。絕無疑問,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了。

「英勇的戰鬥,我的夥伴,」醫生對著屍體說。然後,他撤下靜脈輸液管,關掉電子施藥監視系統,拉過床單扔在死者的臉上。這麼一來,酒鬼們都完了。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已早早地結賬走了,亨利是例外。這個狗娘養的至死都是一個戰鬥者,讓所有的預言都落了空。基爾戈爾的心頭不禁生出好奇,他們是否本可在他身上試一試他們的疫苗之一——B型疫苗本來肯定是能夠救他一命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手頭只有一個健康的酒鬼,況且,「工程」的目標並不是拯救他那種類型的人。說實話,他對任何人又有何用處?也許,酒店的老闆除外。基爾戈爾起步離開,在走出病房時他向一個勤雜工招了招手。十五分鐘之後,亨利就將回歸本原,化作空氣中飛舞的灰燼了,在它們最終塵埃落定時,它們將成為對某些花草有用的肥料,像他那樣的人,這差不多也就是所能指望做出的最大的貢獻了。

接下去,該是去看女四號試驗對象瑪麗的時間了,她在她的病房裡。

「你覺得好嗎?」他問。

「很好,」她睡意矇矓地回答。不管她應該有什麼樣的不舒服感覺,它們已全部被淹沒在一滴一滴的嗎啡中了。

「你昨晚去散步走了走?」基爾戈爾一邊檢查她的脈搏一邊問她。脈搏九十二跳,仍然有力而且有規律。是呀,她尚未真正進入出現嚴重癥狀的時間,儘管她絕不會像亨利一樣拖得那麼久。

「想告訴爸爸我很好。」她解釋說。

「怕他擔心了?」

「我到了這裡之後還沒有和他說過話,而且,我想……」她已經瞌睡過去了。

「是呀,肯定,你肯定想,」基爾戈爾醫生對著那一具沒有知覺的軀體說,「我們將保證那種情況不會再出現。」他修正了靜脈輸液監視器上的程序,將嗎啡滴入劑量增加了百分之五十。這應該能使瑪麗乖乖待在她的床上不再亂跑了。

十分鐘以後,他已經走在大樓外面,方向朝北,在向……啊,到了,他看到本·法默的皮卡了,它停在老地方。房子裡面散發著一股鳥的味道,它也該如此,儘管它看上去更像一座馬廄。每一扇門上的木條間隔都很小,不僅不可能從外面伸手進去,而且裡面的鳥兒也休想飛出一隻。他沿著這一排門走過去,直到在一間房間內發現了法默,他正和他最鍾愛的一隻鳥兒在一起。

「加班?」基爾戈爾問。

「就待一會兒,」這位保安沒有否認。「來啊,費斯特,」他接著說。那隻倉鴞憤怒地鼓動著它的翅膀,然後飛了起來,開始了它與法默戴著長手套的手臂之間的六英尺距離的飛行。「我想,你已經完全好了,我的朋友。」

「它看上去不太友好,」基爾戈爾說。

「貓頭鷹有時是很難馴養的,費斯特喜歡擺臭架子,」這位前海軍陸戰隊隊員一邊告訴他,一邊走過去把那隻貓頭鷹送回到它的棲息架上去。然後他側著身子從門裡走出來。「貓頭鷹並非最有靈性的猛禽。訓練它們困難極了。我都不準備在它身上做試驗了。」

「就把它一放了之?」

「是呀。等到周末,我想。」法默還點了點頭。「已經兩個月了,不過它的翅膀現在完全痊癒了。我猜,可以放它回去,讓它為自己尋找一個有吃不完老鼠的穀倉作為棲息之所了。」

「被車撞到的就是那一隻嗎?」

「不,那是尼可洛,那隻美洲雕鴞。不,我想費斯特大概是撞在電力線上了。我的猜想是,大概是眼睛沒看在該看的地方。它的兩隻眼睛似乎都沒有問題。但是,鳥兒也會犯錯誤,就像人一樣。不管怎樣,我治好了它的一隻折斷的翅膀——我的活兒做得很出色,如果我一定要說我自己的話。」法默在這裡放縱自己作了一個滿意的微笑。「但是,貓頭鷹費斯特並不十分感恩戴德。」

「本,你應該當醫生,你的醫術太高明了。你在海軍陸戰隊里是醫生嗎?」

「只是普通一兵。海軍陸戰隊的醫生都是從海軍招來的,醫生。」法默脫下厚厚的皮質長手套,活動一下手指又重新戴上。「你到這裡來是為了瑪麗的事?」

「出什麼事了?」

「你要聽真話?我走開去小便,重新坐下來看我的雜誌,而當我抬頭看時,她已不在那裡了。我估計,在我打電話之前,她逍遙了一陣,喔,有十分鐘的時間。我闖的禍,醫生,那是事實,」他承認。

「我想,好在沒有造成實際的禍害。」

「是呀,嗯,你看,我把計算機搬到一間有門鎖的房間里去,好嗎?」他走到房間的一頭,打開了另一扇門。「嗨,男爵,」他接著說。片刻之後,那隻栗翅鷹就跳上了他那隻戴著皮手套的手臂。「是呀,這才是我的好哥們。你也準備好回到外面去了,是嗎?也許想給自己找幾隻有滋有味的兔子吃一頓,對嗎?」

這些鳥確實被賦予了一種貴族的氣質,基爾戈爾想。它們的眼睛既敏銳又明亮,它們的動作既威武又充滿目的性,雖然那種目的性對於被它們捕食的獵物或許似乎殘酷,但是,那是大自然在運作,不是嗎?這些猛禽保持了大自然的平衡,淘汰遲緩的、傷殘的以及愚蠢的——不過,更重要的是,食肉猛禽展翅直衝雲霄,翱翔於蒼穹,傲視身底下的世界萬物,對它們做出孰生孰死的判決,那種樣子才真叫做不折不扣的高貴。與他和他團隊同事正在做的工作真是何其相似,他想,雖然人的眼睛缺少他在這裡看到的那種冷酷無情。他不得不對男爵微笑致意,很快,它就將被放歸原野,很快就將駕著上升的暖氣流翱翔在堪薩斯的上空……

「在我們出去做『項目』時,我還能幹這個嗎?」法默在問的同時把男爵放回到棲架上。

「你是什麼意思,本?」

「喔,醫生,有人說,我們一出去到了那兒,我就不能養鳥了,因為它有干擾,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見鬼,我的鳥照顧得好著呢——你知道的,捕獲後圈養的猛禽的壽命是野外生存的猛禽的兩至三倍,不過,是呀,我知道的,那是有點干擾之嫌了,但是,去他媽的——」

「本,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你擔心,我理解你和老鷹,行了吧?我也很喜歡它們。」

「大自然自己的激光制導炸彈,醫生。我愛看它們飛出去工作。要是它們受了傷,我還知道怎麼治好它們。」

「你是十分精通那一手的。你所有的鳥看上去都很健康。」

「應該的。我給它們吃得很好。我用鼠夾抓活耗子給它們吃。它們喜歡趁熱吃,你知道嗎?」他走回到他的工作台那裡,脫下手套掛在鉤上。「好啦,我上午的工作結束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