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喪子之痛

五月

他永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停車。凱利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斯柯達開到了公路邊上。她並沒有伸手表示要搭便車,她只是站在路口,看著汽車在砂石路面上一輛接著一輛疾駛而過,揚起陣陣灰塵,留下縷縷灰煙。她的姿勢倒很像是要搭便車!一腿固定,另一腿前曲。她的衣服顯然已經很久沒洗了,一隻背袋松垮垮地吊在肩上,那黃褐色齊肩的長髮在疾駛而過的汽車捲起的氣流中飛揚不定。她的臉上沒有表情,但凱利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他腳踩剎車,將汽車彎到路邊鬆散的砂石地面上時,才發現她並沒有表示要搭便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將車再開回車道。隨後他便意識到,他已將車停下,像要做什麼事情,但究竟做什麼,他也不清楚。那女子的眼睛一直看著這輛轎車。凱利從後視鏡中看見她聳了聳肩膀,並沒有顯出特殊的熱情,然後朝汽車走來。車的前窗玻璃已經放下,很快她便來到了汽車旁。

「你去哪兒?」她問道。

凱利吃了一驚。他原本認為第一個問題:要搭車嗎?應由他提出。他遲疑了一兩秒鐘,兩眼凝視著對方。她大約二十歲,但看上去顯得更大些。面部不臟也不幹凈,可能是由於州際公路上的風沙所致。她身穿一件男式棉質襯衫,看來已有幾個月沒有熨過。頭髮都打起結了。但最使他吃驚的還是她的眼神,灰綠色的眼睛中透著動人的目光,似要穿透凱利看到……什麼?他過去常常看到這種眼神,只不過那是心灰意冷的男人的眼神。他記得自己就有過這種眼神。但即使如此,他始終不明白自己的眼睛究竟看見了什麼。他從未想到他當時的表情和現在有什麼不同。

「回我的船上。」他終於回答,他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別的。突然間,她的眼神變了。

「你有船?」她問道,像個孩子一樣,眼裡閃著亮光,一絲笑意從眼際展開,輻射到面部的其他部位,好像他回答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一樣。凱利注意到她的門牙之間有一個明顯的縫隙。

「四十一英尺長,是一艘柴油主機遊艇。」他朝車後揮了揮手,那裡堆滿了各種食品箱。「你想一道走嗎?」他不假思索地問道。

「當然!」她毫不遲疑地拉開車門,把肩上的背袋扔在前座的下面。

重新把汽車開上車道是危險的。斯柯達的結構不適於州際公路行駛:軸距過短,馬力不足。凱利不得不全神貫注。這種車速度有限,只能在右車道行駛。由於不斷有車來往交流駛過,他得加倍小心,因為斯柯達並沒有靈活到足以避開直衝海邊或到其他天殺的度假區的白痴,特別是正逢一個連續三天的周末假期。

你想一道走嗎?他剛才問她,而她回答說當然。他腦子裡重複著這一問一答。真見鬼!凱利沮喪地看著公路上賓士的汽車,雙眉擰成一線,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在過去六個月中,他有過許多問題找不到答案。他告誡自己的思想要平靜下來,注意路上的車輛,但他的腦子裡仍然不停地思考著這些問題,儘管周圍的噪音攪得他的腦袋亂糟糟的。人的思想畢竟很少服從自己的指揮。

他想,真是個值得紀念的周末。他周圍的汽車上坐滿了下了班急著回家的人們,有的是開車來接自己家人的。幾個孩子隔著車子的後窗玻璃向外張望,有一兩個還向他招手,但凱利裝作沒有看見他們。一個人要做到沒有靈魂是困難的,尤其是當你知道你確實有靈魂的時候。

凱利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摸起來跟砂紙差不多。兩隻手也很臟。怪不得商場售貨員會是那副表情。算了,凱利,還是不要管這些。

是啊,有誰關心這些呢?

他轉過臉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客人,想到自己到現在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正在帶她去自己的船上,但卻不知道她叫什麼。實在好笑。她的兩眼凝視著前方,面色平靜如水。她的臉從側面看很漂亮,身體瘦削,也許應當說苗條,發色介於金褐之間;但牛仔褲很舊了,有幾處已經破爛。這是她從那種要顧客多花錢去購買陳舊或褪色牛仔衣的商店中買來的。凱利不知道也不關心這些。又一件不用關心的事情。

天哪,怎麼把問題搞得亂糟糟的?他捫心自問。他知道答案,但這一答案並不能充分說明問題。身體的不同部分要求約翰·特倫斯·凱利了解整個故事的不同部分,但這些不同的部分永遠無法構成一個整體,使這個過去又堅強、又精悍和富有決斷力的男子漢的不同部分陷入困惑和——絕望中?他有了一個令人愉快的好主意。

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去,想起了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災難與危險,並為自己能夠倖免於死而感到驚訝。也許最痛苦的折磨就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無疑,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那都是表現在外面的事情,於是他的理解迷失了方向,使他如同行屍走肉,儘管依然活著,卻困惑無主。他的一切都在聽天由命,任其擺布。他清楚這一點,但不清楚命運在把他帶向何方。

她不想說話,她究竟是誰?凱利對自己說,這樣也好,儘管他感到有些事情他應該知道。這種認知來得很突然。這是本能的反應,他一直相信自己的本能。突然一股緊張感襲過他的頸背和手臂。他看了一眼周圍的車輛,並沒有看見任何具體的危險,只是發現車輛正開足馬力在公路上飛奔,而坐在方向盤後面的人卻缺乏足夠的頭腦。他的眼睛仔細掃視了一下四周,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但那種驚恐並沒有消失,凱利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在觀察後視鏡,同時用左手觸摸兩腿之間的下面,碰到了藏在座椅底下的那支柯爾特自動手槍的握柄。他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武器。

真見鬼,拿槍幹什麼?凱利抽回手,帶著沮喪的苦笑搖了搖頭。但他仍然不斷地查看著後視鏡——但只是一如往常地觀察著周圍的車輛,在其後的二十分鐘內,他一直在這樣欺騙自己。

船塢內一片繁忙景象,這當然是因為連續假期的關係。一輛輛汽車在又小又亂的停車場內飛快地左右穿行,每位駕駛員都在極力避開由他們自己所製造的這種星期五忙亂的交通堵塞。斯柯達終於開進了自己的停放位置。停車場的平台較高,凱利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逆戟鯨號遊艇的後艙玻璃。他將汽車停放在六小時前停放的地方。車停好後,他又將玻璃窗搖起並將車門鎖好,心裡感到十分輕鬆。公路上的冒險結束了,無垠的海灣呈現在眼前,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安全感。

逆戟鯨號是一艘用柴油發動的動力遊艇,長四十一英尺,為傳統結構,但其形狀和內部安排都像一隻標準的大馬哈魚。遊艇並不特別漂亮,但有兩個寬大的內艙,船中部的客廳也可以作為內艙使用。柴油機很大,但不是增壓式的,因為凱利喜歡大型、運轉順利的主機,而不喜歡小型、被過度壓縮的主機。船上有一台高品質的海用雷達,還有各種可以合法使用的通訊設備,以及遠洋漁民常使用的航海用具。玻璃纖維的船身潔凈無垢,鍍鉻的舷欄沒有任何鏽蝕的痕迹,他並沒有像大多數船主那樣在欄杆上部塗上油漆,因為他認為花太多維護時間並不划算。逆戟鯨號是艘工作艇,或被認為是工作艇。

凱利和他的客人走下汽車,他打開貨箱的門,開始把食品箱搬到船上。他看見那位年輕女士很知趣地站在一邊,以免妨礙他的工作。

「喂,凱利!」聲音來自航行駕駛台。

「噢,是艾德,什麼事?」

「儀錶出了問題。發電機刷用久了,我已經換過,但我想是儀錶的毛病,我也換了。」艾德·默多克是船塢的機械長,在他開始走下梯子時,突然看見了旁邊的姑娘。他在梯子的最後一階上滑了一下,差一點摔倒在甲板上。驚奇之餘,他迅速打量了那姑娘一眼,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

「還有其他問題嗎?」凱利直言問道。

「油箱已經灌滿,主機也已預熱,」默多克回頭對他的客戶說。「都記在你的賬上了。」

「很好,謝謝你,艾德。」

「唔,奇普要我告訴你,有人給了個價,如果你想賣……」

凱利打斷他的話:「我不賣,艾德。」

「她是個寶貝兒,凱利。」默多克邊說邊收拾好自己的工具,滿臉笑容地走開了,他顯然很滿意自己的雙關語。

凱利沒有馬上聽懂他的意思,等到他反應過來之後,他哼了一聲,同時也覺得有點好笑,接著他把最後一箱食品搬進了船上的客廳。

「我要做什麼?」那姑娘問道。她一直站在那兒。凱利覺得她好像在發抖,但她極力掩飾這點。

「你先去上面坐一會兒吧,」凱利用手指著駕駛台說。「幾分鐘後就可以開船了。」

「好吧。」她對他嫣然一笑。那笑容足以使冰雪融化,她好像完全了解他的需要一樣。

凱利從船尾朝自己的艙室走去。他至少為自己的船保持得如此乾淨整潔而高興。船長室的盥洗間也很整潔,他發現自己在對著鏡子端詳自己,並問道:「哈,你他媽的現在該干點什麼呢?」

他沒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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