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朝朝暮暮 第十一章 星璨

遠遠的,一群女弟子們圍著說笑,中間一道陌生頎長的身影。

重紫興沖沖跑過去,在人群外招手喚他:「秦珂……師兄!」

五年,十三四歲的小公子已經變作十八九歲的青年,臉部輪廓更有型,鬢髮如墨,長眉如刀,鼻樑挺直,薄唇微抿,寒星般的眸子里隱隱有傲氣深藏,依稀可見少年時的模樣。

由於年齡的緣故,他沒再穿紫衣,而是與其他弟子一樣穿著白衣,站在女弟子們中間,就像被五顏六色的花瓣擁著的高高的花蕊,風采遠勝當年。

不變的,是言行間透出的老成。

雙眉微鎖,俊臉上仍是一派鎮定自若的神情,面對周圍女弟子們唧唧喳喳的追問,他偶爾答兩句,眼睛看聞靈之的時候明顯多一些。

這也難怪,聞靈之已經十七歲,玲瓏美麗,善於應對,是南華女弟子中極出色的,秦珂在玉晨峰上修鍊五年,根本不知下面發生的事,當初對她只有個大概印象,哪裡還記得她與重紫的恩怨,本著外貌上的好感,加上知道是閔雲中的弟子,更加客氣有理。

確認是他,重紫歡喜不已,見他沒聽見,又大聲叫:「秦師兄!秦師兄!」

他終於聽到聲音,抬臉朝這邊看。

女弟子們也跟著安靜下來。

重紫名義上是洛音凡的徒弟,地位卻並沒有因此提高多少,上下都知道她不會術法,本能地認為這徒弟太丟重華尊者的臉,更加輕視,好在重紫也不計較這些,日子一久,女弟子們漸漸知道她的性情,態度才開始好轉,可畢竟聞靈之在虞度與閔雲中跟前說得上話,有她幫襯,許多事辦起來就容易得多,重紫在洛音凡跟前卻很少提要求,因為知道虞度和閔雲中不喜歡自己,不願再給師父添麻煩,女弟子們素日被聞靈之挾制慣了,背地裡雖不討厭她,但此刻當著聞靈之的面,竟沒有一個上來作禮問候的。

果然,聞靈之的臉色不那麼好看了,挑釁地看她。

本想過來和他打個招呼,哪知會鬧出這麼大動靜,重紫頓覺尷尬,不自在地笑了下:「秦師兄?」

那雙眼睛難得一亮,可惜只有一剎那而已,重紫還沒來得及再開口,他就禮貌地朝她點點頭,轉臉繼續與聞靈之說話了。

也難怪他沒認出來,當年又瘦又黃的乞丐小女娃,轉眼變成亭亭美少女,瓜子臉,彎月眉,清麗出眾,無論誰看到都不會輕易忘記的,不過秦珂自小生活在富貴之家,見識太多,何況他也並非那種把心思全放外貌上的,只當是個小輩女弟子來看熱鬧,哪想到是當年跟著自己的「醜丫頭」呢。

聞靈之揚眉,嘴角彎起美麗的弧度,變作勝利的微笑。

他不記得她了?重紫頗為泄氣失望,見女弟子們圍著他七嘴八舌問長問短,一時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怏怏地回紫竹峰去了。

……

寫過信件讓靈鶴送走,洛音凡終於發現為什麼今日總感覺殿內空空的,好象缺點什麼,原來跟在身邊伺候的小徒弟從早起就一直不見影子。

明白緣故之後,他不免有點好笑。

往常獨自在紫竹峰上修行幾百年,從未覺得清靜有什麼不好,誰知自從收了個小徒弟,生活就變得豐富又熱鬧,倘若哪天她真的不在,或許還會不習慣。

熟悉的氣息就在殿外,她在做什麼?洛音凡奇怪,走出大殿,迎面便看見庭前四海水上一道白影。

就像小時候那樣,她獨自坐在石橋上,半伏著上身,看著橋下四海水出神。

五年時間,小徒弟長大許多,可身體反而比小時候更加輕盈,地面白雲浮動,掠過白衣,她整個人好象也成了一片飄飄的白雲。

洛音凡愣了下:「重兒?」

彷彿有感應,重紫同時也抬起臉,沖他一笑。

「這麼大了,還坐在地上。」略帶責備。

「沒人看見的。」

紫竹峰除了師徒兩個,幾乎沒有外人上來,重紫平日不用注重什麼儀態,樂得自在。

洛音凡無奈,女孩子大了,應該喜歡熱鬧,如今卻天天留在這冷清的紫竹峰上陪著他,確實委屈了。

「若無趣,就多出去與師姐妹們玩耍。」

「唔,去過了,沒什麼好玩的。」比起和聞靈之她們打交道,她寧可陪著師父。

洛音凡走到她身旁停住,半晌才皺眉問:「有心事?」

重紫搖頭:「我在想,什麼時候這些魚才不會怕我。」

洛音凡一愣。

重紫笑得有點勉強了:「當年師父親口允諾,待有一日水裡的魚不再怕我,便傳我仙術,是在安慰我吧。」

這冰雪聰明的孩子!洛音凡無言以對。

重紫仰臉望著他。

那目光隱隱叫人心疼,洛音凡不再瞞她:「世上之事向來難說,為師也並不確定。」

重紫道:「師父以為會有那天?」

洛音凡沒有回答,只是輕聲嘆了口氣,揮手變出石凳,坐下,看著那雙大眼睛,半是教訓半是安慰:「重兒,有些事不能因為希望不大,就不去做,否則人人都沖著結果,那些看似不可思議之事又是誰做成的?南華祖師創派之初,何其艱辛,如今南華卻位列仙門之首,當年魔尊逆輪一統魔妖兩界,攻上南華,勢不可當,但我們終究守住了通天門,所以重兒,只要心有善念,天生煞氣又何妨,無論會不會有那天,只要你肯儘力去做,都是為師的好徒兒,你可明白?」

重紫垂下眼帘:「師父不嫌我沒用,丟你的臉?」

小徒弟是在顧及他的臉面?洛音凡明白過來:「別人怎麼說,有什麼要緊,萬萬不可學他們看重虛名,仙之所以是仙,是因為仙門弟子心懷蒼生,用術法造福六界,魔亦有術法,可他們卻用來禍害人間,所以為人憎惡,可見有沒有術法不是最重要的,單有術法而無品行,仙與魔又有何區別?品行端正,縱然不會術法,也一樣令人敬佩,為師當以你為榮。」

是啊,別人怎麼看她有什麼要緊,只要師父不嫌棄她就是了。

重紫終於釋然,點頭:「師父教誨,重兒明白了。」

一身絕佳筋骨,因為一念之間的偏見,被耽誤至此,成為仙門中唯一一個不會術法的弟子,是對是錯?縱得半仙之體,卻連基本的防禦能力都沒有,險些命喪萬劫手中。

洛音凡心裡惋惜:「重兒可覺得委屈,會不會怪師父?」

重紫順勢趴到他膝上:「怎麼會,其實我本來就不想學什麼仙術,練劍多沒趣,師父不要怪我沒用,不要趕我走。」

洛音凡默然。

那次是意外,今後他定然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到她。

四海水平如鏡,清晰地映出師徒二人的倒影,白衣如雪,她偎依在他身旁,距離如此的近,彷彿又回到了幾年前。

那真的是師父?

薄唇勾出淺得難以分辨的弧度,在水中暈開,擴散,猶如星光落小河,沉澱著滿河的溫柔。

重紫沒有抬臉,只是靜靜地看著水面,微笑。

比起雲仙子,她何其幸運,可以時時陪著他,這樣就好。

……

不知不覺間,夜帷已降,碧月當空,星光初現。

殿前明珠映照,小徒弟仍一動不動伏在膝上,緊緊抱著他的手臂,遲遲不肯起身,彷彿睡著了一般,但顯然她並沒睡著。

仍是個孩子。

洛音凡低頭看了半晌,嘆息,終是硬不起心腸推開,於是輕喚:「重兒?」

重紫「恩」了聲。

「起來。」

她哼了聲,不肯。

洛音凡好氣又好笑:「試劍會是南華歷來的規矩,雖說上屆弟子都要參與,但掌教知道你例外,到時你只要上去認輸,就可以免去比試,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重紫猛地抬臉,又驚又喜,責怪:「原來師父早知道。」

小臉清麗可愛一如當年,此刻更是眼波微橫,含薄嗔之色,竟憑空添了幾分嬌媚。往常朝夕相對,洛音凡倒從未留意,如今偶然發現這變化,頓時一愣,不動聲色推開她,起身:「上場時是要御劍的,你不是一直想學么,為師這便教你御劍之術。」

往常看別的師姐師妹御劍而行,重紫總羨慕得不得了,只是知道師父為難,不願開口懇求,誰知忽然他主動提出,喜得連連稱好,直了身想要爬起,不料雙腿蜷得久了,又酸又麻,一時苦著臉哼哼。

洛音凡搖頭,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手被握住的瞬間,心也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下,重紫愕然。

已經多久沒有拉過這隻手了?溫潤,熟悉,當年他就是這樣牽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紫竹峰,那樣的美好,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多少次,她可以主動上去拉住他,明知他絕不會責怪,事實是,她不敢,至於什麼緣故,她自己也不清楚,不清楚為什麼在最親近的師父面前,還不如對著慕玉來得自在,至少她現在還能抱著慕玉的手臂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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