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憶(上)

寒冷的夜,越發襯出燭光的溫暖,俊朗的臉在燈光映襯下,也顯得溫和了幾分。他整個人就那麼靜靜地躺在那裡,彷彿已睡去許久。

「十七年……還是我先來找你。」喃喃的聲音如夢囈般。她對著屍體默默站了半晌,忽然身形一矮,也斜斜坐在了旁邊地上,如同一個孩子般,雙手抱膝,靜靜凝視著那張熟悉的臉。

表情漸漸迷惘,目中似有星光閃爍。

「當初的約定,各行其道,兩兩相忘,除非我們哪一個先死,另一個必定要趕去相送,哪知我果真只見到你最後一面。」

她低低嘆息:「如今我來送你了,但你又何必如此急著走?就不肯讓我一次,先送送我?李公子說得對,我始終沒有忘記,你也沒有忘記,是不是?只是我們都不肯承認罷了。」

素手緩緩朝他伸出,卻又停在空中,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住了那隻僵硬的手,緩緩摩挲。這隻手曾經那樣緊緊地拉著她,溫暖有力,而如今,她卻已許久沒有拉過了。

她輕輕笑了:「這些年,你一直都派了人在暗中打聽我的消息吧,其實我早知道的,只不過,我不想讓你察覺,因為……」

手撫上他的臉。

「因為,倘若你發現我已知道此事,一定不肯再打聽下去了,對不對?」

臉上冷漠之色全然褪去,換上了平日從未有過的溫柔之色,溫柔中,滿是幸福與愛戀。

忽然,所有溫柔盡數消失。

她咬牙恨恨地看著他:「但你還是不肯親自來找我,不肯開口讓我回去!」

面對她的憤恨,他沒有回應。

恨恨的目光又漸漸軟下來,她忽然笑了,伸手拿起旁邊的竹簫,在他面上晃了晃,彷彿在對戀人撒嬌。

「你可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當年我自創的『鳳簫聲動三十六式』名動江湖,所有人都交口稱讚,誰知你看了,卻笑我只會以簫作武器,反倒失卻了它的本性,然後你拿過它吹了一曲《蒹葭》。」

素衣飛揚,傲然立於崖上。纏綿的簫聲從指間流出,他放誕地盯著她,然而那冷酷的眸子深處,分明是一片濃濃的、化不開的笑意。

古老的詞調道盡了青年男女們的愛慕:蒹葭蒼蒼……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央……

那一刻,她竟莫名地發慌,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回憶總是美好的,令人羨慕,令人沉醉。漸漸地,那美麗的臉上浮現出夢幻一般朦朧動人的光輝,眼中滿盛幸福之色。

「待我再拿回來時,上面卻已多了一句詞,」她笑道,「『小樓吹徹玉笙寒』,你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

不多片刻,那片光輝又黯淡下來。

「可自那以後,我再沒見你那麼笑過了,」她垂下頭,「是不是因為我總與你賭氣,才令你如此?」

許久,她抬起頭,露出一絲頑皮之色:「後來我借了你的劍看,其實我也留了東西,你當時看了那麼久,卻還是沒有發現。」

纖纖玉手拿過他身邊的劍,緩緩拔出。

劍光蕩漾,寒如水。

楊念晴一驚,李游搖頭示意她放心。

看著那劍,冷夫人皺眉似有不悅,她放下劍,反而將劍鞘拿到他面前,十分得意:「你總拿著劍看,卻並未留意這劍鞘裡面,『冷落清秋節』,你天天用它,有沒有看到?」

她只管自言自語,根本忘卻了一件事,面前的他已什麼都看不到了。

笑聲漸漸輕下來,輕得幾乎聽不見。

她緩緩將劍送回鞘中,放回他身邊:「如今我已不再年輕,你卻還是沒變,那日見了我,是不是很失望?若我們永遠像當初見面時那樣該多好!我知道,那日你其實並沒什麼要緊事,叫他們過一日再來,也只不過是想多見我一面而已,是不是?」

聲音已發顫,她終於伏在他身上,輕聲泣道:「但你為何不肯說,竟不知……我也在等么?」

「當年你早出晚歸一心練劍,天還未亮就走了。」

每次看著燈下那個拭劍的影子,看著那張令她心動窒息的臉,她幾乎就要開口請求了,然而她沒有。只是當那個人影真正消失在門外以後,她便再也不曾合眼。

「我很想叫你留下來,好好陪我一天,就算哪裡也不去,陪我坐著也好……可我始終沒有說出來,」她搖晃著他,流淚,「其實你也在等我說,是不是?你總是這脾氣,不肯服輸,可我是你的妻子,為何你連我也不肯讓一次?」

「怪我,我若是說出來,你該會留下來陪我吧?我卻與你一般要強,我……我也怕你不答應……我怕先低頭,會令你看低我!」

一個分明深愛著妻子,卻從不肯開口說出來,另一個也同樣不肯服輸,兩個同樣好強的人走到一起,是幸還是不幸?

楊念晴早已看得滿面淚痕,忍不住往李游肩頭靠。

潔白的衣裳沾濕大片,李游沒有再嘲諷,反而順勢將她擁入懷中,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可見觸景生情,他也不夠冷靜了。

那邊冷夫人已出神,根本沒有留意外界動靜。

「我不想離開你的,只要你開口留我,就算只說一句話,我也斷不會走。可……可你沒有!你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後點頭同意了。」

她握緊了那手,咬牙道:「你知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氣!我故意為你選妾,故意要你送我,你還是不肯說!」

「後來我就真走了,既然你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你!」

「沒有你,我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許久,手緩緩鬆開,她擦擦眼淚,忽然自嘲地笑了:「我實在不該怪你。我是你的妻子,卻也從未對你忍讓半分,總是與你賭氣,成親十九年,我都沒能為你留下一個孩子,你如今會不會怪我?」

她喃喃道:「無論如何,你都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再不和你賭氣了,你也多讓讓我,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

她卻似乎已得到答案,滿意地笑了。

看著丈夫身邊那柄劍,她皺起眉,伸手取來扔到一邊,隨後,一支竹簫遞到了那隻僵硬的手上。

「不讓你再天天練劍了,我要你天天吹給我聽。」笑容中似乎帶著得逞的開心。

她這是——

楊念晴沒反應過來,旁邊李游就變色:「夫人且慢!」

接下來楊念晴只覺得手腕一緊,隨即便聽到「叮」的一聲響,似乎是什麼東西碎裂了。

李游拉著她走進門。

一支金簪躺在地上,鋒利的簪尖在燭光中閃爍。旁邊還散落著晶瑩的碎片,也閃著玻璃般的光澤。楊念晴這才發現,手腕上,先前冷夫人送的那隻玉鐲已不見了。

冷夫人看著地上的金簪,似乎已痴了。

楊念晴默默地在她旁邊蹲下來,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李游也不語。

「你們可是在笑我?」冷夫人反而先開口了,「你說得對,我並沒有忘記,只是始終不肯承認罷了。」

目光又移到丈夫沉睡的臉上。

「我們都錯了,賭了這許多年的氣,如今才知道該容忍體諒些,我只後悔沒有早些明白,你說,我們活了這麼多年,竟不如一個孩子?」

她再無顧忌,眼淚直流:「太晚了……」

「這個世上能輕易相忘的人並不多」,終於找到答案了,楊念晴只覺得心裡陣陣酸疼。

「不晚,」李游忽然嘆道,「夫人以為自己真無牽掛了么?依在下看來,夫人還有許多事該去做,又怎能一走了之?」

「我並無什麼事,」冷夫人搖頭道,「我只後悔,未能給楚家留下一個子嗣,如今連他也去了,我已無半點掛礙。」

李游皺眉,露出少有的嚴肅之色:「害楚大俠的兇手是誰?莫非夫人寧願讓他不白而終,也不肯為他活著做這最後一件事么?」

冷夫人沉默半日,逐漸恢複冷漠:「我不該帶你們去找他,們先出去吧,我送送他就好。」

楊念晴遲疑,看向李游。

李游卻只點頭應了聲「是」,然後拉起楊念晴就往外走,直到出門後,楊念晴才發現,不知何時階下已站著兩個人。

南宮雪臉色發白,愣愣地望著門裡,那些痛苦與憂傷令人不忍再看。

何璧依舊站得筆直,面無表情,然而那雙漆黑銳利的眼睛裡,也依稀浮現著一絲悲哀與同情。

李游搖頭道:「走吧。」

眾人都知道此刻不宜再進去打擾,轉身回去。

「十幾年,我都未能為你做什麼,如今,我卻要活著做這最後一件事,你再等我幾日可好。」

門內,冷夫人臉上浮現出更多更重的霜冷之色,她費力地抱起丈夫,放入棺材裡。

忽然,她似乎發現什麼,全身一顫,迅速抓起他的手查看,失聲道:「不對!」

剛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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