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變更和防禦

瑞安在美國大使館的貴賓廳里等著時鐘的指針挪動位置。他現在是要接替奧爾登博士在利雅得的工作,不過既然他要去拜訪的是一位親王,而親王們不喜歡自己的日程表被新來的人任意更動,於是只好等著奧爾登飛抵此地。三個小時過去了,衛星電視他也看膩了,於是在一名行動謹慎的警衛陪同下散了散步。平日里瑞安會藉助這名警衛做導遊,可是今天不行。目前他希望自己的頭腦保持不偏不倚的狀態。此行是他第一次出訪以色列,他希望頭腦中留下的印象全出自自己的觀察,不要被電視上看到的情節所左右。

特拉維夫的大街小巷一片火熱,當然他即將拜訪的地方就更熱了。街道上有許多來去匆匆忙著購物或者做生意的人。警察的數量也在意料之中,可更讓人覺得不順眼的是,偶然間居然有平民身背烏茲衝鋒槍,無疑這男人——也許是女人——正要去開預備役軍人會議,或者是剛開完會回來。這類景緻肯定要嚇死美國堅決反對個人持槍的傢伙(或者肯定會溫暖堅決擁護個人持槍的人的心)。瑞安認為,街上見得到這些武器很有可能徹底杜絕了偷錢包的問題以及街頭犯罪。他知道普通的民事案件在當地難得一見,但是恐怖主義爆炸和其他更加煞風景的行動卻並不罕見。而且局勢每況愈下,絲毫沒有好轉,不過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他想到了那片聖地,基督教、穆斯林和猶太人都把它視作神聖不可侵犯的土地。它在歷史上不幸成為交通樞紐,正好位於歐洲通向非洲(羅馬、希臘和埃及帝國一線)以及亞洲(巴比倫、亞述以及波斯帝國一線)的十字路口。而軍事發展史上有一個不變的事實,也就是十字路口地帶總有人要爭奪。基督教的崛起以及七百年後伊斯蘭教的興盛並沒有讓情況有多少改變,不過基督教的興起還是讓眾多隊伍的行止稍微高尚文雅了一些,但是也給這片已經被人爭奪了三千年的十字路口賦予了更廣泛的宗教意義,於是戰爭更加慘烈。

冷嘲熱諷地對待這片土地實在不難。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瑞安認為應當是一〇九六年——主要是因為人口過剩。騎士與貴族們往往情慾熱烈,生育出太多的子孫,以至於他們的城堡和相關的大教堂實在供養不起這麼多人。貴族子弟不太可能去務農,而那些沒有在嬰兒期就染病夭折的人總要去個什麼地方。於是當烏爾班二世教皇發布訊息,說異教徒已經百般蹂躪基督的土地時,人們找到了一個契機可以發動侵略戰爭收回具有宗教意義的重要土地,同時找一塊領地供自己統治,找一些農民供自己壓榨,也找到通向東方的貿易路線,好讓他們坐地徵收過路費。大家心中這兩個目標究竟哪一個最起主導作用可能因人而異,不過大家對這兩個目標都心知肚明。傑克真想知道究竟有多少種人的雙腳曾經在這些街道上行走過,他們又是如何協調個人、政治、貿易的目標與那個公認的神聖理由的。無可置疑,穆斯林同樣出現過類似的情況,因為穆罕默德去世三百年後,獻身給真主的信徒中也平添了許多貪污腐敗之輩,和基督教世界發生的情況一模一樣。那些沒有被羅馬人驅趕四散的猶太人、那些找到了返鄉路的猶太人被夾在這二者之間。在公元紀年的第二個千年早期時候,基督教殘害猶太人的手段恐怕更加殘忍,不過此後情況有所變化,而且恐怕不止一次的改變。

好像一根骨頭,數不勝數的惡狗拚命搶奪的一根永世不朽的骨頭。

然而這根骨頭居然迄今為止都沒有毀於戰火,幾百年來餓狗們反反覆復奔赴爭奪的原因還在於這片土地所代表的意義。如此悠久的歷史,幾十位歷史巨人曾經住在這片土地上,其中還包括上帝之子,這是天主教徒心中堅信的史實。除了地理位置的意義之外,這片狹長的大陸橋銜接著幾塊大陸和諸多文化,它還是人們心目中長存不朽的牽掛、理想與希望,它們埋藏在這片只有蠍子才會熱愛的平凡得出人意料的土地上,埋藏在它的沙土與岩石之中。在傑克看來世界上有五大宗教,但只有三種真正由發源地傳播開來。那三種宗教的家園距離他所佇立的地方不到幾英里。

因此,這兒理所當然就成為了戰場。

褻瀆神靈的行為一直令人目瞪口呆。一神論的宗教就誕生於這裡,不是嗎?先是由猶太人創立,而後經過天主教徒和穆斯林的發揚光大,於是這裡成為風行一神論的源頭。幾千年以來猶太人——稱之為以色列人似乎太古怪了——曾經以頑固的殘暴手段維護自己的信仰,頂住了萬物有靈論者和異教徒給他們帶來的一切煩惱,而後又要面對猶太教本身最殘酷的考驗,而這些考驗居然是根基於由他們自己所維護的那些思想中成長起來的教派之爭。好像太不公平——當然是一點兒也不公平——但宗教戰爭是肆無忌憚的戰爭。如果他是在為上帝而戰的話,他就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同樣戰爭中的敵方也就成為上帝的敵對一方,真是可恨該死的畜生。想要和至尊的上帝爭奪權威——那麼每一名士兵都會把自己看做上帝的復仇之劍。那還有什麼可節制的。懲戒敵人或罪人的行動無所不可,通通都為人讚賞。擄掠、搶奪、屠殺,所有這些人類最卑劣的罪行簡直都變成了理所當然的權力——化身為義務、神聖使命,毫無罪惡可言。不僅僅是因為有人出錢請你做駭人聽聞的壞事,不僅僅是因為犯罪引發的快感,而是因為有人告訴你確實可以席捲一切走人,因為上帝真的站在你這一邊。他們甚至把這信念帶進了墳墓。英國曾經參加過十字軍東征的騎士們死後,墳墓上都要樹一座石雕塑像,石像的雙腿要交叉,而不是並排直立——這是神聖的十字軍的標誌——好讓後世知道他們曾以上帝的名義征戰過,他們的劍飽飲過嬰兒的鮮血,他們強姦過所有能吸引住他們孤獨的雙眼的女人,偷盜過一切沒有牢牢固定在地面上的物品,可說是無惡不作。猶太人主要扮演著受害者的角色,然而一旦找到機會他們也會握緊刀柄,加入擄掠,因為人性的美德與罪惡都是一樣的。

那些雜種肯定很喜歡干殺戮掠奪、姦淫婦女之類的事,傑克黯然地想,一邊觀察一名交警在擁擠的街角解決交通糾紛。那時候也肯定有一些心腸不錯的人。他們都幹了些什麼?他們怎麼看?真想知道上帝究竟怎麼看?

然而瑞安既不是牧師,也不是拉比,更不是阿訇。他只是一名高級情報官員,只是國家工具,負責觀察和彙報情報的官員。他繼續四處觀望,一時間暫將歷史拋在腦後。

人們的衣著是依據悶熱難挨的天氣穿戴的,再看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不禁想起了曼哈頓。這麼多人都隨身攜帶著袖珍收音機。他路過一家路邊餐廳時,發現不止十個人在收聽每小時新聞播報。看到這裡傑克不禁笑了,他們和他同屬一類人。開車的時候,收音機總是定在華盛頓特區新聞頻率。他發現人們的眼睛閃爍不定,普遍保持著高度警覺,他頗花了一點時間才領會到這種警惕。這些人的眼神就和他的警衛人員的眼神一樣,四處巡視看有沒有麻煩。哦,這是可以理解的。聖殿山上發生的意外並沒有激起暴力的狂潮,但人們都預料這樣的暴力狂潮即將來臨——這些百姓並沒意識到非暴力手段將給他們帶來更大的威脅,這一點瑞安絲毫不感到驚詫。以色列見識短淺的原因並不難以理解。以色列四周環繞的國家哪個不是有充分理由把猶太人的國家看做俎上之肉呢,於是以色列把偏執狂升華為藝術形式,全國上下都對國家安全入了迷。馬薩達 戰役之後猶太人流離失所,時間過去了一千九百年,他們終於逃脫了壓迫與有計畫的種族滅絕,回到了自己奉為聖地的土地上……然而結果卻招來了同樣的禍患。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揚起了刀劍,而且精確而真實地懂得了刀劍的用法。但那同樣是死路一條。戰爭過後應當迎來和平,但是他們的戰爭卻從未真正收場。要麼是停戰,要麼是中途有人干擾,不過是這兩種情況。對於以色列人來說,和平頂多算是幕間休息,留下埋葬死者、訓練新兵的時間罷了。猶太人逃脫基督教的手掌心,逃脫了幾乎全族滅亡的命運,現在卻把國民的存亡押在擊敗穆斯林國家的能力上,這些國家曾經揚言要繼續完成希特勒首開先河的壯舉。上帝的想法肯定還是像當年十字軍東征時的想法。不幸的是,劈開海洋、為天空安置太陽的神跡恐怕只是《舊約》中的神話。現在該由人類解決問題了,只是人們並不總是該做什麼事就做什麼事。托馬斯·摩爾在著述《烏托邦》——在那個國度里人們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遵守的行為道德標準——的時候,給那個國家、給自己的書籍取了同樣的名字。「烏托邦」的意思就是「沒有這個地方」。傑克搖了搖頭,轉過一個街角沿另一條街道走去,街兩邊林立著漆成白色的拉毛灰泥建築。

「你好,瑞安博士。」

此人五十五歲左右,身材比傑克矮,但魁梧得多。他留著一臉大鬍子,雖然修飾得非常整潔,但仍然混雜著些須灰白色的斑點,看上去不太像猶太人,反而像是塞納克裡布 率領的亞述軍的營長,手中無時無刻都擎著一柄腰刀或者狼牙棒。如果他不是面帶笑容,瑞安真想叫克拉克陪在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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