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迦南樂土

美國拉姆斯坦空軍基地坐落在德國的一個山谷里,這使瑞安的心中略有些不安。在他心目中機場應當坐落在平坦的陸地上,視線所及的範疇之內都應當是平坦的。他知道這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這與他所習以為常的航空旅行的感覺不太一樣。基地里駐紮著整整一支F-16戰鬥轟炸機空軍大隊,每架飛機都停靠在自己獨立的防彈掩體里,而掩體周圍都環繞著樹木——德國人瘋狂地熱愛綠色的東西,這給美國最雄心勃勃的環境保護主義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就是愛樹人的願望居然和軍方需要達成一致的不可思議的情況之一。從空中偵察飛機掩體非常困難,其中有些掩體——法國造掩體——居然在頂部種植了樹木,這種偽裝無論從美學角度還是軍事角度都令人滿意。基地里還停著幾架大型的要員座機,其中包括一架改裝的707,機體上噴塗著「美利堅合眾國」的字樣。造型酷似總統專機,只是型號小一點,在當地人稱「豬仔小姐」,它被劃歸在歐洲的美國空軍部隊司令專用。瑞安忍俊不禁。這裡有七十多架擔負著搗毀蘇聯部隊任務的戰鬥機,現在蘇聯部隊已經退出了德國,而這些飛機還駐紮在風景宜人的基地里,這個基地居然還是一架名叫「豬仔小姐」的飛機的家。這個世界當真瘋了。

從另一個角度上說,這一次他住在一座名叫坎農旅館的迷人大廈里,乘坐空軍專機讓他能得到盛情款待,享受名副其實的貴賓服務。基地司令是位年富力強的空軍上校,親自前來迎接他乘坐的VC-20B灣流公務機,把他帶到了貴賓房內,房裡有一隻滑軌抽屜,裡面放著各類酒飲料,痛飲後睡上九個小時正好可以幫他解除飛行時差反應。當地的電視只能看一個頻道,這很有利於休息。第二天清晨六點左右醒來之前,他幾乎已經可以和當地時間同步了。他肌肉僵硬、飢腸轆轆,幾乎已經完全從這次旅行的疲憊中緩過來了。他也希望是這樣。

傑克今天不想慢跑,他自言道。事實上,他明白哪怕有一支槍頂在自己腦門上逼著他跑,他也跑不了半英里路,於是他步伐輕快地走起來。很快他發現清晨起來練慢跑的傢伙超越了他,其中許多人肯定是戰鬥機飛行員,他們都那麼年輕精幹。樹木幾乎一直種到了柏油馬路邊上,晨霧盤旋於林木之間。這兒比家裡涼得多,每過幾分鐘就有噴氣發動機發出刺耳的尖叫驚擾寧靜的氣氛。這種發動機的怒吼聲——「自由之聲」——是軍事力量的象徵,四十年來這種力量保證了歐洲的和平——當然,而今德國人卻對此怨聲載道。人們態度的轉變和時代變遷一樣迅速。美國的力量已經達到了目的,於是不再受人歡迎,至少對德國人而言是這樣。東西德分界線已不復存在,防護欄與瞭望塔也已拆除,地雷都已被清除。一條已存在兩代人之久的被犁得鬆鬆的泥土地,過去專門用於發現叛逃者的足跡,現在都已種上了鮮花綠草。東德某些地方曾經是衛星偵察的對象,或者是西方情報機構耗費金錢、傾灑熱血要拚命偵察的對象,而今攜帶著照相機的旅遊者已經走遍了這些地方,其中也包括情報軍官,他們目睹春潮般迅猛的滄桑變化,不僅感到迷惑,更是感到震驚。我知道這個地方會發生這樣的變化,有人這樣想。也有人會說,當初我們的估計怎會如此離譜啊!

瑞安搖了搖頭,真有無限的感慨。兩德問題曾經是他出生以前東西方衝突的核心問題,就此問題書寫的白皮書、國家特別情報評估報告和新聞故事可足以將整座五角大樓塞滿。一切努力,一切細節研究,瑣屑的爭議——全都不復存在,不久以後就會被人們遺忘了。即便是博學的歷史學家也不再有精神看一眼所有那些曾經被認為是重要——緊要、至關重要、值得付出生命代價——的資料,現在這些資料只能算是給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批註的一個巨大腳註。這座基地也是類似事物之中的一個。設計基地的初衷是駐紮飛機,而飛機的任務是保衛歐洲的領空,粉碎蘇聯襲擊。而現在它已經變成代價昂貴、不合時宜的東西,不久以後德國普通人家就要住到這些住宅里來了。瑞安真想知道,就像那邊那座飛機防彈掩體他們會怎樣處理……也許當作酒窖吧。這兒的酒當真不錯。

「站住!」瑞安貿然站住腳,轉頭尋向發出聲音的方向。那是一位空軍保安警官——是位女性。瑞安看出來,實際上她還是個姑娘,不過她手中的M-16步槍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做錯什麼了嗎?」

「請出示證件。」年輕女子長相迷人,但頗有專業精神,樹林里還有人作後援。瑞安出示了中央情報局的證件。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證件,長官。」

「昨夜我乘坐VC-20來的。我住在旅館一〇九房間,您可以向帕克上校辦公室查問。」

「現在是安全警戒狀態,長官,」她接著說,伸手去拿無線電接收裝置。

「儘管公事公辦,小姐——對不起,你是威爾遜士官吧。我的座機十點鐘才會離開。」傑克斜倚著一棵樹伸展了一下身體。這個清晨實在太美好,什麼事都不能讓他情緒激動,哪怕是在目前有兩名全副武裝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誰的情況下。

「知道了。」貝基·威爾遜士官關上無線電。「上校正等著您,長官。」

「回去時,我該在漢堡王那裡左轉是嗎?」

「是的,長官。」她微笑著把證件還給他。

「謝謝您,士官,抱歉打擾您了。」

「開車送您回去好嗎,長官?上校在等您。」

「我情願步行。讓他等一等吧,他起得好早。」瑞安走開了,姑娘卻在那裡掂量這最後一句話。能讓基地司令在坎農旅館前門台階上坐等的究竟是多重要的人物。瑞安步伐輕快地走了十分鐘,雖說對環境並不熟悉,又有六個小時的時差,他的方向感並沒有出錯。

「早上好,先生!」瑞安跳過牆頭進入停車場的時候說。

「我安排了小型早餐會,請您和駐歐洲美國空軍司令部的工作人員共餐。我們希望聽聽您對歐洲情況的見解。」

傑克笑起來。「好啊!我也有興趣聽聽你們的見解。」瑞安走回房間穿戴整齊。他們怎麼會認為什麼事兒我都比他們知道的多?在座機離開之前,他了解到四件聞所未聞的事情。從以前所謂的東德撤退的蘇聯部隊發現自己無處可退顯然很不高興。前東德軍隊成員被迫退伍,心裡的不滿情緒比華盛頓了解的情況更甚。在已經解散的斯塔斯(國家安全機關)前成員之中很可能有他們的盟友。最後一件事是雖然有十幾名「紅軍派」 成員在東德被捕,但至少有相同數量的成員得知了這個消息,不等自己也被德國聯邦警察收拾掉就不見了蹤跡。他們告訴瑞安,這就是為什麼拉姆斯坦處於安全警戒狀態的緣故。

早上十點鐘剛過VC-20B型飛機由機場升空,向南飛去。他心想,那些可憐的恐怖主義分子居然把生命、體力與智慧全都奉獻給了一個消亡速度比飛機下方的德國鄉村消失得還要快的東西。他們好像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又沒有朋友。他們原先藏身在捷克斯洛伐克和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卻全然不知這兩個共產黨國家即將崩潰。那麼現在他們能藏到哪裡去?俄國?沒有機會。波蘭呢?笑話。世界格局因他們而變化,現在又將再次改變,瑞安面帶苦悶的微笑想道。他們會有更多的朋友即將目睹世界的變化。或許吧,他更正自己的說法。或許……

「你好,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這人走進瑞安辦公室時,瑞安和他打招呼。

「伊萬·埃莫托維奇,」俄國人答道,並伸出手來。瑞安記得上一次他們如此貼近的時候是在莫斯科的舍列麥泰沃機場的飛機跑道上。當時戈洛夫科手持一支槍。對兩個人而言,這一天都不是個幸運日,但像往常一樣,解決問題的方式真是有趣得很。戈洛夫科由於差一點阻攔了蘇聯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叛逃,如今當上了國家安全委員會的第一副主席。假如他真的成功了,反倒不可能提升到如此地位,但是他表現得非常出色,即便不成功,還是獲得了總統的青睞,於是事業上飛躍了一大步。當瑞安領著戈洛夫科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時,他的保衛人員留在南希辦公室里和約翰·克拉克閑聊。

「條件不怎麼樣。」戈洛夫科不以為然地環顧著刷了油漆的石膏灰泥板清水牆面。瑞安確實掛了一幅從政府倉庫里借出來的精美油畫,當然還有一幅並非非掛不可的福勒總統的照片,懸掛在傑克掛大衣的衣帽架上方。

「我確實能欣賞到比較美好的景緻,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告訴我,鐵人費利克斯 的雕像還矗立在廣場中央嗎?」

「目前還在,」戈洛夫科微笑道。「我推測您的局長出城了。」

「是的,總統認為需要徵詢他的建議。」

「是什麼方面的建議呢?」戈洛夫科狡猾地微笑著。

「該死的,我哪裡知道,」瑞安笑著答道。各方面的情況,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很難,不是嗎?對我們雙方都不容易。」這位新任克格勃第一副主席並非職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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