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前世今生 第二章 風流段郎

走上黑白石子鋪成的小徑,似夢似真的感覺又開始蔓延,旁邊泥地上草色青青,修竹掩映,似乎比年前更蒼翠了些,雖是早春,頭頂已有不知名的花瓣簌簌落下。

紅凝心神恍惚,放慢腳步。

在別宅住了這麼久,每日都無所事事,直到除夕過去,二月里段斐才查完各地的生意,下午車馬剛剛抵達別宅,接著便是打掃房間清點物品更衣沐浴歇息,直到傍晚,打聽著他用過晚飯,紅凝才決定過去相見,與他道謝。

「聽竹軒」的匾已經掛上,門口垂著精緻的布簾,裡面隱約傳出女人的笑聲。

兩名陌生丫鬟站在門外,見了紅凝都抿嘴笑,也不用她說明來意,其中一名丫鬟就掀開半面帘子朝裡面報了聲:「公子,先前你救的那位姑娘來謝你了。」

門內沉默半晌,才響起一個男人含笑的聲音,似恍然大悟:「是了,是當初我救回來的美人兒,快請進來。」

幾個月他就忘了這回事?紅凝笑了笑,對這位公子的脾性也有了點了解,連丫鬟都敢當面放肆取笑,可見他待下人甚寬,於是掀起帘子走進去。

房間早已不是先前空蕩蕩的模樣,桌椅小几齊全,壁間還掛了精美的畫,琴簫玉笛,每件東西都擺在該放的位置,昂貴的價格與精美的造型都顯示著主人的品位。

然而剛看清裡面的情形,紅凝就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氣,愕然。

牆邊真的擺了張竹榻!

大約是她的反應太過激烈,引得房間里所有人都朝這邊看過來,每張臉上神色各異,奇怪的,促狹的,饒有興味的……

世間巧合事不少,那位置本來就適合擺放竹榻吧,紅凝到底是見過場面的人,發現失態,立即收起所有異色,換上禮貌的笑,同時將視線投向榻上的人,誰知這一望,心中震驚反而更多了。

手執夜光杯,他就那麼隨意地半躺在榻上,美服華冠,身上飾物卻並不多,這個人似乎天生就帶著一種富貴閑適的氣度。鬢髮如墨,雙眉間距略嫌近了點,容易造成眉頭微鎖的錯覺,憑添幾分憂鬱與清脫,挺直的鼻樑更讓人感覺到他的果斷,可那薄而有型的唇,卻噙著數不盡道不明的笑意,幾分曖昧,幾分玩味。

直到此刻紅凝才終於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風流。

更讓她失神的,是那雙眼睛。

所有風流都在這雙眼睛,漆黑深邃不見底,乍一看滿含戲謔,可當你集中心思仔細看時,深處卻是蕭索一片。

彷彿失落千百年的東西又找尋回來,紅凝站在原地,整個人都痴了,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輕狂而落寞,竟看得她心裡陣陣發緊。

段斐饒有興味打量她半晌,舉杯:「美人兒要看我,盡可以過來看。」

他開口時,紅凝幾乎以為他就要叫出「小紅茶」了,誰知聽到的話與意料中相去甚遠,頓時驚醒過來,忍不住發笑,巧合吧,竟然把現實當成做夢,差點弄混淆,眼前的人是真真實實存在的,絕不是在夢中。

紅凝走到榻前作禮:「多謝段公子救命之恩。」

段斐打量她幾眼,目中滿盛笑意:「怪道美人兒越來越少,原來都出家修行當道姑去了。」

一名美麗女子倚在他肩頭,另一名則半跪在榻前替他捶腿,聞言都笑起來。

早已摸清楚此人的脾性,紅凝也不計較他的輕佻無禮,微笑:「本來是不打算叨擾這麼久的,但救命之恩,總該等段公子回來,說聲謝謝再走。」

段斐對客套話沒什麼興趣:「你要如何謝我?」

紅凝認真想了想:「紅凝身無長物。」

段斐笑:「說要謝我,卻身無長物,豈非太沒誠意。」

紅凝也笑道:「段公子此言差矣,紅凝是只剩誠意。」

「難得,這世上有誠意的不多,我若再推脫反倒落了不是,」段斐飲盡酒,隨手將玉杯遞給身旁女子,笑問,「你們說,要她謝什麼好?」

女子是風月場上混的,應對自然在行,轉了轉眼珠,掩口取笑:「她自稱身無長物,段郎要別的豈不吃虧,既有誠意,何不叫她以身相許?」

「有理,」段斐讚許地點頭,轉而看紅凝,「你可願以身相許?」

對方分明是在戲弄,紅凝卻聽得一呆,隨即自嘲:「紅凝當真是只剩個人了,公子一定要報答,就只好以身相許。」

話說得輕率,若是別人難免嫌棄看輕,段斐卻一本正經:「也好,這麼美的姑娘該用心打扮,戴戴花兒唱唱曲兒,捉妖這等事還是讓給那些老和尚老道士吧,都說千年修仙,千年神仙何等寂寞,怎及人間好。」

紅凝淡淡打斷他:「不過略懂點法術而已,怎敢奢望修仙。」

段斐屈指敲敲額頭:「你這麼說,倒叫我想起一句話。」

紅凝露出詢問之色。

段斐接過女子重新斟好的酒,喝一口:「只羨鴛鴦不羨仙,美人兒說是不是?」

紅凝沒有回答,只是微笑。

段斐看了她半日,擱了酒杯,抬手讓捶腿的女子離開,緩緩坐直,這姿勢原本會令人顯得嚴肅些,可在他做來,整個人看上去反而更瀟洒親切,尤其是那陡然間變得明亮的眼神,依稀竟帶著一絲期盼:「美人兒好象沒有去處?」

紅凝不語,這樣的眼力,的確不是尋常紈絝子弟能有的。

段斐起身離開竹榻,緩步踱到她面前。

紅凝這才發現他其實很高,幾乎比她高了個頭,那身段,那風采,絕對當得起「玉樹臨風」四字,縱然站在人堆里,也能一眼就認出來,讓所有面對他的人先自覺矮了三分,不敢仰視,其實還有一半緣故是那隱約流露出來的魄力,能將生意做到這地步,自然就沒人敢輕視。

他俯下臉,逼近。

紅凝沒有後退,也仰臉望著他。

「特別的美人兒,」段斐輕輕捏她的下巴,眼睛裡是毫不掩飾的欣賞之色,「那就留下來以身相許,如何?」

紅凝幾乎沒有猶豫:「好。」

彷彿早已料到她會答應,段斐自然而然攬著她到榻上坐下,向旁邊二女笑道:「園子里今後更熱鬧了,新得美人兒,怎能不多喝幾杯,快倒酒!」

二女忙倒酒奉上。

接過酒,段斐卻沒有立即喝,反將酒杯送至紅凝唇邊:「美人兒先陪你的段郎喝一杯。」

紅凝看看那酒,不慌不忙:「段公子真要我喝這杯酒?」

段斐問得直接:「想要什麼?」

紅凝抬手指著旁邊兩名女子:「把她們送走。」

二女倒沒發怒,都看著段斐撒嬌:「段郎!」

段斐大笑。

紅凝心裡又是一陣緊,那笑聲彷彿多年前就聽過,不太沉也不太浮,七分愉悅,三分洒脫,春風得意,開懷至極。

「新來的美人兒會吃醋,只好先送你們回去了,」段斐含笑哄二人,然後提高聲音,「秋水綠綺,還不快送兩位姑娘。」

兩名丫鬟應聲而入。

想不到她來真的,先前提「以身相許」的那位已笑不出來了,二女都毫不掩飾地怒視紅凝兩眼,這才起身。

其實整個甘州城誰不知道段斐的風流名聲,做出這種事毫不稀奇,二女本是他從外面接回來的,早就清楚他的脾性,愛新鮮,處處留情,因此雖然灰心失望,倒也沒有見怪,只不過女人們頂多暗地較勁,還從沒有當面示威趕人走的,紅凝此舉傷了她們顏面,自然可恨。

段斐沖二女舉杯:「先回去,過幾日我再……」

紅凝打斷他:「他不會再來找你們。」

這回連段斐也聽得呆了下,二女再也忍不住,其中說「以身相許」的那位輕笑一聲,婉言:「妹妹這話未免說得太早。」

紅凝悠然:「我不過說說,答不答應,還不是要看段公子。」

二女看段斐。

「答應,當然答應,」許是看錯了,落寞的眼睛裡似有光芒閃過,段斐忍了笑,「想不到美人兒這麼厲害,那今後你們自己珍重,不必等我了。」

他說得隨意,二女自然也不會放心上,冷笑著離去。

要風流郎答應不去偷腥,只是因為不滿他的輕佻與戲弄而故意提的條件,原以為被嘲笑兩句自不量力就罷了,誰知他這麼輕易答應下來,雖然未必當真,但說送走就送走,整個過程從提起到結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紅凝猶未回神,酒已送到唇邊,一時反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段斐也不逼她,眉眼中儘是笑意:「如今只我們兩個,美人兒還不滿意?」

弄假成真,紅凝看著酒杯遲疑。

段斐將酒杯送回桌上,沒有生氣:「既不願意,想走便走吧。」

紅凝取過酒杯飲干。

段斐意外:「果真要跟著我?」

紅凝將酒杯放回去,淡淡道:「段公子問了兩遍,是懷疑我的誠意么?」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段斐往那隻杯子里重新斟滿酒,也端起來喝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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