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血腥周末

星期三下午,莫伊拉在開車回家的途中一直在想:老是讓胡安等她的電話,是不是不大公平?要是他不能來,怎麼辦?要是他必須提前得到通知才能安排來美國,怎麼辦?要是本周末他安排有重要活動,怎麼辦?要是他不能來,怎麼辦?

她必須給胡安打個電話。

莫伊拉把手伸進身邊的錢包,在包里摸那張從旅館便箋上撕下的小紙片——它還在錢包帶拉鏈的夾層里——上面的電話號碼好像很燙手。她必須給胡安打電話。

今天交通秩序很亂,在第十四大街的橋上有輛汽車爆了胎。她雙手抓住方向盤,手心都出汗了。要是他不能來,怎麼辦?

孩子們怎麼辦?他們都大了,可以照料自己,這倒不用犯愁——可是,怎麼對孩子們解釋他們的媽媽要到外面去度周末,要去——用他們的話是怎麼說的?要去「和人睡覺」。他們的媽媽。他們會怎麼想?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令人震驚的秘密對孩子們、對同事和對上司來說,都已不是秘密。如果她知道他們對她……對她「和人睡覺」都表示贊同,她一定會愣得說不出話來。莫伊拉·沃爾夫當年由於年齡大了一兩歲,沒有趕上性革命。她把自己膽怯的、滿懷希望、但又令人害怕的童貞一直保持到結婚,並且猜想她丈夫也是這樣。在結婚時,以及結婚以後,她一直認為她丈夫肯定也和她一樣,因為第一次他們兩人都是笨手笨腳的。但是,三天之內,他們就掌握了基本動作——青春的活力和愛情幾乎可以解決任何問題——在這以後的二十二年中,這對夫婦確實就像一個人一樣。

丈夫去世,在她生活中留下的空虛就像一個永不癒合的傷口。他去世前一年在帆船上拍的那張照片一直掛在她床邊。拍這張照片時,他已經不年輕了,不僅腰變粗了,頭髮也掉了不少,但他的笑容仍在。胡安說過什麼來著?投之以愛,報之以愛。說得多好啊,莫伊拉心想。

天哪,里奇會怎麼想呢?她已經不止一次對自己提出這個問題。每次睡覺前看見丈夫照片時,她都想到這個問題,每次回家或出門前看見孩子們時,她也想到這個問題。她希望孩子們沒有察覺到她的秘密,可是她又下意識地希望他們了解她的秘密。除此之外,她還有什麼選擇呢?難道她應該一輩子穿寡婦的喪服嗎?——守寡早已成為過時的風俗。丈夫死後她已經哀悼了很長一段時間,是不是?在二十二年的婚姻生活中,有些日子對他們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在這些特殊日子的周年紀念日,只要一想起往事,她常常獨自在床上流淚。只要一看見里奇在他們用多年積蓄買的帆船上照的那張照片,她總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在突如其來的極度痛苦中,莫伊拉自問:人們到底期望我做什麼?我還要生活,我還有需要。

可是里奇會說什麼呢?

他根本就沒時間說什麼。他是在上班的途中出事的,就在例行體檢以後的兩個月。體檢時醫生說,他應該把體重減少幾磅,另外他的血壓有點偏高,但沒什麼大問題。對四十多歲的人來說,他的膽固醇並不高,醫生要他第二年再做一次檢查。那天早晨七點三十九分,他的車撞在公路邊的欄杆上停住了。一位離出事地點只有一個街區的警察走過來,看見他還坐在車裡,感到很奇怪,心想這麼早出事,他可能是喝醉了,可警察很快發現,他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警察馬上叫了一輛救護車。救護人員趕到時,警察還在按摩里奇的胸部。救護人員和警察都以為他是心臟病發作,儘力搶救,但已毫無希望。醫生在進行屍體解剖以後說,他患的是腦動脈瘤,血管壁太薄了,無法搶救。他怎麼會患腦動脈瘤呢?……可能是遺傳,也可能不是。不,腦動脈瘤與血壓沒有關係。即使有最好的設備,腦動脈瘤也很難檢查出來。他有沒有說過頭痛?連這樣的癥狀都沒有?醫生說完就悄悄地走了。他很想多說幾句,但現代醫學還不能解決有關腦動脈瘤的所有問題。對此,他不是感到氣憤,而是感到沉痛,身為醫生,他又沒有更多的話好說(諸如「就那麼回事吧!」這樣的話醫生之間可以說,但不能對死者家屬說,對不對?)。醫生說,腦動脈瘤患者死亡時沒什麼痛苦——不知道這是不是醫生的謊話——但是,有沒有痛苦也沒關係了。所以,醫生非常自信地說病人死亡時沒有痛苦。不過,她也可以從中得到安慰。後來,為里奇舉行了葬禮,埃米爾·雅各布斯也參加了葬禮,那時他已經預料到自己的妻子不久也將離開人世。埃米爾的妻子從醫院裡出來和丈夫一起參加了里奇的葬禮,可是她自己很快也要離去。在葬禮上,大家流了那麼多眼淚……

這太不公平了。里奇匆匆離家的時候,連聲「再見」都沒有說。他在出門之前吻了她一下,嘴裡還散發著咖啡的味道。他好像說回家時要在什麼地方停一下。可是,當時她已經轉過身去,甚至都沒看見他最後一次坐進汽車。為此,在里奇去世以後,她自責了好幾個月。

里奇會說什麼呢?

可是里奇已經去世兩年了,兩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

莫伊拉到家的時候,孩子們已經在吃晚飯了。她上樓去換衣服,兩眼不由自主地看著床頭柜上的電話機,電話機就在里奇的照片旁邊。她坐在床上,看著照片,看著里奇。她就這樣坐了一分多鐘。接著,莫伊拉從錢包里取出了那張紙片,嘆了一口氣,開始按電話號碼。電話聽筒里傳來國際電話中常常聽到的唧唧聲。

「迪亞斯辦公室,」電話中傳來一個女人的西班牙語。

「請叫胡安·迪亞斯接電話。」莫伊拉說。

「請問你是哪位?」這時對方改用英語。

「我是莫伊拉·沃爾夫。」

「啊,沃爾夫太太!我是康秀拉。請稍候。」有一分鐘左右的時間,電話機里沒有聲音。「沃爾夫太太,他在廠里,但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找不到他。我告訴他,叫他給您打電話,好嗎?」

「好的,我在家裡。」

「好,我一定告訴他——沃爾夫太太。」

「還有事嗎?」

「對不起,我還有一句話要說。自從瑪麗亞去世以後——胡安先生,他就像我兒子一樣。自從他和您見面以後,沃爾夫太太,他又精神煥發了。恐怕他再也不會——請別告訴他,我跟您講了這件事。謝謝您,您對胡安先生來說,真是太好了。我們辦公室的人都為你們祈禱,祝你們幸福。」

莫伊拉想聽的就是這些話。「康秀拉,胡安對我說過不少讚揚你的話。叫我莫伊拉就行了。」

「我說得太多了。不管胡安先生在哪裡,我一定把他找到。」

「謝謝你,康秀拉。再見。」

康秀拉的真名是瑪麗亞。費利克斯(化名胡安)捏造的自己已經去世的妻子叫瑪麗亞,其實用的是她的名字。康秀拉今年二十五歲,畢業於當地一所秘書學校。當秘書掙錢不多,而她想多掙錢。因此,她曾經通過邁阿密和亞特蘭大向美國走私毒品。走私過五六次以後,有一次她差點被抓住。後來,她就換了個職業。現在,她為以前的僱主處理一些零碎的事務。同時,她還在加拉加斯開了一家小店。替胡安乾的這份工作——僅僅是接接電話而已——使她每星期能掙五千美元。當然,接電話只是一半工作。現在,她開始做另一半工作:撥另外一個電話號碼。電話機里傳來異常的唧唧聲。她猜想,電話正在從她打的那個號碼轉到一個她不知道的號碼。

「喂?」

「迪亞斯先生嗎?我是康秀拉。」

「有事嗎?」

「剛才莫伊拉打來電話。她要您給她家裡打電話。」

「謝謝。」電話掛斷了。

科爾特斯看了看辦公桌上的鐘。讓她等……等二十三分鐘吧。他現在的住處是他在麥德林的另一幢豪華公寓,離他老闆的住宅只隔兩幢房子。他心想:這就是他等的電話嗎?他記得有一次自己太缺乏耐心了,不過,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當時他還是一個剛出道的諜報人員。他繼續埋頭看報。

二十分鐘以後,科爾特斯又看了看鐘,他點燃一支香煙,兩眼看著時鐘的指針在鐘面上移動。他笑了笑,心想,兩千英里以外的莫伊拉等電話的時候還不知道是什麼心情呢。她在想什麼呢?抽了半支煙以後,他想該打電話了,於是,他拿起聽筒,開始撥號。

戴夫最先來到電話機旁。「喂?」他皺著眉頭說,「聲音不清楚。再說一遍,好嗎?哦,可以,請稍等。」戴夫轉過頭,發現媽媽正在看著他。「媽媽,你的電話。」

「我到樓上去接,」莫伊拉迫不及待地說。她朝樓梯走去,盡量把腳步放得慢些。

戴夫把手捂在聽筒上。「你們猜,是誰打來的電話?」正在吃飯的孩子們都向戴夫投去了會意的一瞥。

「是我。」戴夫聽到從樓上那部電話機里傳來媽媽的聲音。他很懂事地把電話掛上。媽媽,祝您好運。

「莫伊拉,我是胡安。」

「周末你有空嗎?」她問。

「是本周末嗎?你沒搞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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