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機會

儘管比阿特麗斯·陶西格認為坎黛絲無意講漏嘴的話很重要,但是她沒有寫報告。她對在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發生的一切幾乎了如指掌,但她從未聽說過這個未列入計畫的試驗;雖然戰略防禦計畫的部分工作在歐洲和日本進行,但這些工作根本不需要艾倫·格雷戈里去作講解。看來是俄國人的。如果他們叫這個怪才飛往華盛頓——她記得他把車停在實驗室了,那麼,他們一定是派直升機接他的。一定是重大的事情。她不喜歡格雷戈里,不過她沒有理由懷疑他出眾的智力。她想知道這是什麼樣的試驗,但是俄國人想幹些什麼還不是她的涉密範圍。她的好奇心受到了紀律的約束。應當受到約束。她正在乾的事是危險的。

不過這也很有趣,不是嗎?她微微一笑。

「還有三個人下落不明。」阿富汗人離開後,俄國人接踵而至,仔細檢查了安-26運輸機的殘骸。說這話的人是個克格勃少校。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飛機墜毀,要不是迎面吹來一陣冷風,他幾乎把早飯都吐出來了。

「你們的人?」蘇聯陸軍步兵上尉——前不久他還是阿富汗傀儡軍的營級顧問——環顧四周,看看他的部隊是否已適當地部署在外圍防線上。他盡量控制自己不要嘔吐。目睹他朋友的內臟都流出來的慘狀,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震撼;他很擔心他的阿富汗同志在接受緊急手術後能否活下來。

「我想,還是沒找到。」機身已斷裂成幾截。在飛機墜落地面時,坐在前面的人身上沾滿了汽油,被燒得面目全非。儘管如此,部隊還是把屍體殘骸幾乎全都集中起來了。不過還少三個,法醫們得斷定哪些人確已死亡,哪些人失蹤。他們通常並不關心空難受害者——從技術上來說,安-26屬於蘇聯民航,不屬於蘇聯空軍,但在這起空難中,他們正全力以赴。那名失蹤的上尉是克格勃第九邊界警衛處的,是一名正在該地區巡視的行政官員,檢查某些機要地區的人事和安全情況。他攜帶的文件里有一些屬於高度機密,但更重要的是,他掌握著許多克格勃的人事和活動情況。文件可能已被燒毀——已發現幾個公文包化為灰燼。但是在未證實這名上尉已死亡之前,莫斯科中心的某些人會坐卧不安的。

「他留下一個家庭——唔,一個遺孀。聽說他兒子上星期因癌症死了。」克格勃少校平靜地說。

「希望你們好好照顧他妻子。」上尉作出回應說。

「好,我們有專門部門負責這件工作。他們會不會把他拖走了呢?」

「唔,我們知道他們剛來過這裡。他們總是在失事地點搶掠財物、尋找武器。文件呢?」上尉聳聳肩。「我們正在和無知的野蠻人作戰,少校同志。我想他們不會對文件有很大的興趣。他們也許從制服上認出他是克格勃軍官,就把他拖走殘害了。他們處置俘虜的手段你是不會相信的。」

「野蠻人,」克格勃少校喃喃地說。「擊落非武裝的班機。」他環顧四周。忠實的——那是對他們的樂觀描述——阿富汗軍隊正把屍體和屍體殘片裝進橡皮袋子,用直升機運回加茲尼,然後運往莫斯科驗明身份。「要是他們把我那個人的屍體拖走了怎麼辦?」

「那我們就再也找不到了。哦,有可能,但很小。一旦發現禿鷹盤旋,我們就馬上出動直升機,但是……」上尉搖搖頭。「問題是,遺體已經找到了,少校同志,要確認這個事實還需要一點時間。」

「可憐的傢伙——是個干內勤的。這地方不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原先派到這裡的那個人因膽囊問題住醫院了,他才接受了這份額外的工作。」

「他通常管哪裡?」

「塔吉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我想他多干一點是為了擺脫自己的煩惱。」

「你感覺怎麼樣,俄國人?」神箭手問他的俘虜。他們無法給他多少醫治,離這裡最近的醫療隊在哈桑赫爾附近一個山洞裡,醫生和護士都是法國人。他們尚且能走的傷員此刻正向醫療隊方向運動。對那些重傷人員……他們能做些什麼呢?他們有許多瑞士生產的止痛藥和一次性嗎啡針劑,給垂死的人注射以減輕疼痛。有時候,嗎啡幫了他們的忙。對那些有希望康復的傷病員,會用擔架送到東南方的巴基斯坦邊境。經過這段六十英里行程還能活下來的人,就能在米拉姆沙一個已關閉的機場附近得到類似正規醫院的治療。神箭手現在是領隊。他對同伴們說,這個俄國人,活的比死的更有價值。如果把這名俄國政治警察和他的文件交給美國人,他們能得到很多東西。只有部落頭領會反對他的觀點,不過他已經死了。他們按照自己的信仰,迅速埋葬了頭領的屍體,現在他已經進了天國。神箭手也就因此成為這支游擊隊中資格最老、最受信任的武士。

從他堅定的目光和冷漠的談吐中,誰能解釋為什麼三年來他第一次產生了惻隱之心?就連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這是真主的旨意嗎?他想:肯定是的,除了真主,有誰能阻止我殺死俄國佬呢?

「疼。」那個俄國人終於有了反應。不過神箭手的同情心是有限的。自由戰士們帶的嗎啡只給自己人用。神箭手乘大家沒有注意,把那個俄國人家人的幾張照片遞還給他。在這一瞬間,他的眼神變得很溫和。這名克格勃軍官驚奇地望著他,疼痛彷彿減緩了許多。他用未受傷的手拿起照片,把它們貼在胸前,臉上露出感激之情,既感激又迷茫。他想起死去的兒子,思索著自己的命運。陣陣疼痛使他覺得,最壞的事情也不過是去與兒子相聚,不管他此刻在什麼地方。這些阿富汗人不可能對他的身心造成更大的傷害。上尉的知覺已經麻木,疼痛已經可以忍受,幾乎有一種舒服的感覺。他以前曾聽說這種情況有可能發生,只是現在他才相信。

他的神志還未完全清醒。朦朧中,他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被殺死。在莫斯科,他聽說過許多關於阿富汗人處置俘虜的事……難道這就是你在分內工作之外,自願接手這份額外工作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也不知道怎麼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

你不能死,丘爾金·米哈依諾維奇,你必須活下去,你有妻子,她吃的苦太多了,他想道。她已在經歷……他的思緒中斷了。他把照片塞進胸前的口袋裡,掙扎著想讓身體舒服些,但還是昏迷過去,直到被綁在木板上,放在滑橇上拉著向前走都沒有醒。神箭手帶著隊伍繼續前進。

菲利托夫醒了。戰場上的槍炮聲在他腦中回蕩。室外依然黑漆漆的,離日出還有一段時間。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去浴室。他先往臉上潑了些冷水,然後服了三片阿司匹林。他對著馬桶乾咳了幾聲,只是吐出一些黃色膽汁。他站起來,從鏡子中看一看叛國罪把一位蘇聯英雄變成什麼樣子了。當然,他已是欲罷不能——也不願意就此罷手,可是……可是看看這把你弄成什麼樣子了,米沙?原來那雙湛藍的眼睛布滿了血絲,顯得毫無生氣;原來紅潤的膚色現在像死屍那樣蒼白;他的皮膚鬆弛,面頰上灰白的鬍子茬使原本堪稱俊秀的臉顯得憔悴。他伸直右臂,受傷的肌肉像塑料一樣僵硬。就這樣吧。他漱了漱口,吃力地走進廚房去煮咖啡。

至少他還有一點咖啡——也是在特供商店買的——和一台西方製造的電熱咖啡壺。他想了想要吃點什麼,最後決定只喝咖啡。他在辦公室里總擺些麵包。三分鐘後咖啡好了。儘管燙得無法進口,他還是把一杯咖啡一飲而盡,接著打電話叫他的座車。他要司機早點來接他。雖然他沒說上午想去浴室洗澡,但在停車場接電話的士官知道這句話的用意。

二十分鐘後,菲利托夫從他住的樓里走出來。他的眼睛已經開始流淚。他痛苦地眯起眼睛。迎面撲來的寒冷的西北風想把他吹回門裡去。那士官想伸手扶他,但他稍稍調整重心,頂住了大自然那隻想把他推回去的無形的手,像往常一樣上了車,就像登上T-34坦克去戰鬥。

「去浴室嗎,上校同志?」司機回到駕駛座後問道。

「你把我給你的伏特加賣了嗎?」

「啊,是的,上校同志。」年輕人回答。

「你做得好,那樣比喝下去更有利於健康。去浴室吧,快點。」上校半開玩笑地說。「趁我還活著的時候。」

「如果德國人都沒能殺死你,我的上校,我想幾滴上等俄羅斯伏特加是殺不了你的。」小夥子興奮地說。

菲利托夫哈哈大笑,頭腦中出現了愉快的一閃念。這司機長得有點像他的羅曼諾夫下士。「想不想以後當軍官?」

「謝謝你,上校同志,我希望回大學讀書。我父親是化工工程師,我想繼承他的事業。」

「那他是個幸運的人,中士。我們走吧。」

十分鐘後,轎車在一座大樓前停下。中士等上校下車後,將車子停在能看見大門的保留位置。他點了一根煙,打開一本書。開車是件好差事,比在步兵連里在泥水裡摸爬滾打要好得多。他看了一下表。老菲利托夫大約一小時後才會回來。他心想:可憐的孤老頭兒,英雄的暮年竟如此凄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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