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招待會

交易正在進行。各種各樣的交易。在場的人都心照不宣。在場的人都是參與者。在場的人都需要這樣的活動,然而每個人都在儘力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制止它。對克里姆林宮聖喬治大廳里的每個人來說,這種兩重性是生活中的正常部分。

參加者主要是蘇聯人和美國人,分四種類型。

第一類是外交官和政治家。這些人很容易識別,因為他們衣著比較講究,個個腰桿挺得筆直,臉上隨時準備露出機械的微笑,即使在頻頻舉杯後,說話仍然非常謹慎、滴水不漏。他們是主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他們的舉止也表明了這一點。

第二類是軍人。在軍控談判中少不了他們,因為是他們在控制、保養、測試、溺愛著這些武器,而且總是對自己說,那些控制軍人的政治家絕不會下達發射的命令。這些身穿制服的軍人大多數按相同的國籍或兵種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手裡都抓著半杯酒和一塊餐巾,用不露聲色的目光掃視大廳,彷彿是在一個陌生的戰場上搜索暗藏的威脅。因為這對他們來說就是戰場,是一個不流血的戰場。如果他們的政治家主人們失去控制力、失去自控力、失去判斷力、失去人的天性,不想再避免犧牲年輕的生命的時候,他們將界定未來真正的戰場。軍人是男子漢,他們只相信自己的戰友,有時候,他們寧可相信穿不同顏色軍服的敵人,也不願相信他們那些衣冠楚楚的主人。你至少知道另一個軍人的立場,然而你往往捉摸不透那些政治家的立場,甚至包括本國的政治家。他們在心平氣和地交談,仔細觀察誰在聽他們講話,偶爾停下來飲乾杯中的酒,並再度掃視大廳。他們是犧牲品,同時也是捕獵者——也許是那些自認為主宰一切的主人牽著的狗。

軍人們也不願意相信這一點。

第三類是記者。這些人從衣著上就可以看出來。由於頻繁地塞進小小的航空旅行箱,他們的衣服總是皺巴巴的。他們缺乏政治家的優雅舉止和一成不變的微笑,但卻具有孩子般的好奇目光,還有些憤世嫉俗的放蕩不羈。他們通常左手端酒杯,有時杯子下面不是餐巾而是小本子,右手則半遮半掩地拿著一支筆。他們像猛禽似的到處轉悠。一旦有人找到願意談話的對象,其他人就湊上來豎起耳朵聽。旁觀者根據他們轉向下一個消息來源的速度,就能斷定消息的有趣程度。就這點而言,蘇聯記者與他們的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的同行迥然不同,他們大多數時候都像舊時受寵的伯爵那樣圍在主子周圍,這樣既可以顯示對黨的忠誠,又可以替他們的主子抵擋一下來自其他國家的同行。不過,從整體上看,他們在這一輪表演中只能算觀眾。

第四類是那些身份隱蔽、不容易識別的人。這些人就是間諜以及跟蹤他們的反間諜人員。這些人與保安人員不同,後者只是站在大廳四周,以懷疑的目光注視著每一個人。同樣不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在大廳里穿梭的侍者,他們手中托著沉重的銀盤、上面放著盛滿香檳和伏特加酒的羅曼諾夫王室的水晶酒杯。當然,有的侍者也是反間諜人員。他們在大廳里四處轉悠,豎起耳朵捕捉隻言片語,抑或是低聲的交談,或者是與晚會氣氛格格不入的話。這不是件輕鬆的工作。在大廳一個角落裡演奏的室內樂是弦樂四重奏,但似乎沒有人聽;不過這是外交招待會的一個特徵,少了它反而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此外就是嘈雜的人聲。這裡總共有一百多人,每個人至少有一半時間在說話。那些靠近樂隊的人不得不提高嗓門,讓別人在音樂聲中聽見自己的話。鬧哄哄的聲音充斥了這個二百英尺長、六十五英尺寬、鑲木地板和白色泥灰牆的舞廳;這些聲音經過地板和牆壁的不斷反射變得越來越響,最後達到幾乎能傷害兒童鼓膜的程度。這時間諜們就可以藉助隱蔽身份和喧鬧聲,使自己成為晚會中的幽靈。

現場有間諜。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莫斯科的人,個個都能給你講間諜故事。如果你在比較正常的情況下偶然認識一個西方人,謹慎的做法是向上級報告。即使你遇見過一次,從你身旁走過的莫斯科民兵的警官——或是手持公文包溜達的陸軍軍官——都會回過頭朝你看看,然後做些記錄。也許只是隨便看一看,也許不是。當然,斯大林之後的時代發生了一些變化;然而俄羅斯終究是俄羅斯,他們不信任外國人和外國觀念的歷史,比任何意識形態都要久遠。

大廳里的大多數人都想到了這點,但並沒有認真思考過——除了那些處心積慮玩這種特殊把戲的人。外交家和政治家說話字斟句酌,此刻並沒有太多的擔心。對記者們來說,這簡直太有趣了。這其實是一場與他們無關的令人難以置信的遊戲——不過每個西方記者都知道,事實上他(或者她)都被蘇聯政府視為間諜。軍人們更是這麼想的。他們深知情報的重要性,渴望得到它,十分珍惜它,但卻瞧不起那些搜集情報的人,認為他們不光明正大。

哪些人是間諜呢?

當然,有少數人屬於這類不易識別的人——或者可以同時歸入好幾類的人。

「你覺得莫斯科怎麼樣,瑞安博士?」一個蘇聯人問道。瑞安正在仔細端詳那隻漂亮的聖喬治大鐘,聽到問話後轉過身來。

「我得說,陰冷陰冷的。」瑞安呷了一口香檳說。「好像我們也沒有時間到處看看了。」他們也沒有這個打算。美方小組到蘇聯來了四天多,準備在正式會議前舉行的技術性會議結束後的第二天搭機回美國。

「這太遺憾了。」謝爾蓋·戈洛夫科說道。

「是的,」瑞安表示同意。「要是你們的建築都這麼美,我真想花幾天時間好好觀賞觀賞。建造這幢房子的人確實獨具匠心。」他點點頭,對泛光的白色牆壁、穹形的天花板和金葉鑲飾表示讚許。其實他認為這樣的裝飾過頭了,但他知道,俄國人的民族性讓他們往往把許多事情都做過了頭。對俄國人來說,難得有什麼東西是充足的,因此「充足」就意味著要比別人多——最好是比任何人都多。瑞安認為這是民族自卑情結的表現,因此他提醒自己,有自卑心理的民族總帶有一種病態的渴望,常會否定自身的觀念。這個因素支配著軍控談判的方方面面,取代了一般邏輯,成為達成協議的基礎。

「腐敗的羅曼諾夫王朝。」戈洛夫科說道。「這都是農民的血汗。」瑞安轉過身笑起來。

「唔,他們的稅賦起碼有一部分被用於建造美麗、無害、不朽的東西。要我說,這比花錢去買十年後會成過時的醜陋武器要好得多。我有一個想法,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我們來改變一下政治軍事競爭的方向,要比美,不要比核武器。」

「這麼說,你對談判進展感到滿意了?」

三句不離本行。瑞安聳聳肩,繼續審視著大廳。「我認為,會議議程我們已經確定了。下一步,該由壁爐那邊的那些人解決細節問題了。」他凝視著一盞碩大的水晶吊燈。他心想,不知道多少人花了多長時間的心血才造出這麼一盞吊燈,而把一件像小汽車那麼重的東西吊起來又該多麼有趣。

「你對核查這個議題也感到滿意吧?」

果然不錯,瑞安心下思忖著,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戈洛夫科是蘇聯軍情局 的。「國家技術手段」指的是間諜衛星和其他用以監視他國的手段,這在美國基本上是中情局的業務,但是在蘇聯卻由軍情局(即蘇聯軍方情報機構)管轄。現在,儘管雙方原則上已達成「現場檢查」的臨時性協議,但是核查對方是否遵守協議主要還要依靠間諜衛星。這是由戈洛夫科負責的。

瑞安為中央情報局工作,這並不是什麼特別的秘密,也無需保密,因為他不是外勤特工。他參加軍控談判小組是順理成章的,因為他目前的任務是監視蘇聯境內的某些戰略武器系統。要簽署任何一項武器條約,雙方都得先使本國的偏執狂們相信,對方不可能跟他們玩什麼厲害的招數。瑞安就是按這個思路給美國首席談判代表提供建議的;他提醒自己,這還得首席代表肯聽他的意見才行。

「核查問題,」他隔了一會兒後回答道,「有相當的技術性,實施起來十分棘手。恐怕我自己對此並不太在行。你們對我方提出的限制陸基導彈的建議有何高見?」

「我們比你們更依賴陸基導彈。」戈洛夫科說道。當他們談到蘇聯的立場時,他的聲音變得更謹慎了。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不像我們那樣重視潛艇。」

「可靠性,這你很清楚。」

「哦,見鬼。潛艇很可靠嘛。」瑞安誘使他往下說,同時再次看著那隻鍾。它的造型精美絕倫,上面有個農民模樣的人將一把劍遞給另一個人,揮手送他去打仗。實在沒有什麼新意,瑞安思忖道。一個老傢伙讓一個年輕人去送死而已。

「說來有些遺憾,我們出過幾次意外。」

「是啊,那艘揚基級在百慕大附近沉沒了。」

「還有一次。」

「哦?」瑞安回過身來,想笑沒敢笑。

「瑞安博士,請不要小看我的情報來源。你跟我一樣,對『紅十月』號的情況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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