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汪汪」兩聲,用頭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她忽然就想起多年前,在海德堡,兩人一狗,在黃昏的內卡河邊這樣慢慢散步,說一些有的沒的。
舊時光啊。
他們將藍格子布鋪在草地上,朱舊將食物一一取出來,保鮮飯盒裡,裝著他親手做的便當。有金槍魚壽司、蔬菜卷、牛肉糯米丸子、炸得金黃的鰻魚、杯裝小蛋糕、顏色漂亮的馬卡龍、芒果布丁,以及切得整整齊齊的水果拼盤。
她捏起一個糯米丸子扔進嘴裡,滿足地眯起眼睛,熟悉的味道,久違了。
「寶刀未老!」她將每種食物都嘗了嘗,笑嘻嘻地贊道。
他慢慢喝著薄荷酒,微笑不語。
自從那年與她分開,回國這幾年,他再也沒有做過飯,也沒有再碰過烤箱。
美食與愛,不可分割。
而他這一生,只為她洗手作羹湯過,也只願為她。
她說來秋遊,可吃飽喝足了她卻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哪兒也不想去,閉著眼曬太陽,她不戴墨鏡,甚至連防晒霜都沒擦,就讓臉上的皮膚赤裸裸地迎著陽光。
他坐在她身邊,慢慢飲薄荷酒,梧桐趴在她另一側。
兩人一狗,就這樣靜默地曬著晚秋溫暖的陽光,一直到黃昏。
「起來吧,天要黑了,草地上濕氣重,會著涼的。」他拉起她。
「怎麼這麼快就天黑了呀!」她撇了撇嘴,神情里有淡淡不舍與留戀,真像個玩得不亦樂乎不想回家的小朋友。
他失笑:「朱舊小朋友,我們換個地方玩。」
他們開車去了江邊,當朱舊看到司機從後備廂里搬出一箱箱煙花時,她的眼睛「唰」地變得好亮。
夜幕降臨,江堤兩岸燈火點點如繁星,璀璨的焰火升入夜空中,映著江面波光粼粼。
他們站的地方,是偏僻的江河下游,幾乎沒有人來。
朱舊肆無忌憚地甩著手中的焰火,圍繞著梧桐轉圈圈,大笑著看它害怕又想親近的樣子。
他站在不遠處,微笑看著她開懷大笑的模樣。她真的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好吃的菜,好喝的酒,甜蜜的糕點,小孩子愛玩的焰火……她就可以很快樂。
他送她回家時,夜已深。
她預約他一整天的時間,真的沒有浪費一點。
車子停在朱家院子門外,她俯身,伸手撫摸梧桐的頭,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久,梧桐像是感覺到了什麼,濕漉漉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然後伸出舌頭,舔她的手背,溫柔又依戀。
她不忍與它對視,坐起身。
她側頭看他,他也正望著她。
她忽然湊過去,嘴唇覆在他的嘴唇上,涼涼的觸感,熟悉的味道。那個吻輕淺卻持久,她沒有動,他也沒有。
直至她退開,然後開門下車。
她站在車外,微笑著朝他揮手:「雲深,再見。梧桐,再見。」
「好好休息。」他說,聲音有點喑啞。
他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讓司機開車。
她站在門口,一直目送車子漸漸消失,嘴角的微笑褪去,眼眸中浮起淡淡的霧氣。她又站了會,才轉身進了院子。
她洗漱後,才開始整理行李。依舊是當初回國時的那隻大行李箱,衣物、書籍、一些生活用品,然後還有奶奶的小木盒。對她來說,人這一生,值得必須隨身攜帶的外物實在不太多,最寶貴的,始終是記憶。
收拾好行李,她在窗邊的書桌前坐下來,擰開檯燈,展開信紙寫信。
筆跡沙沙,夜一點點深了。
她將信紙摺疊好,放進信封里,封口。
她抬頭,從窗口望出去,月亮不知不覺已移到窗外這方天空,明亮、瑩白、清冷,靜靜地俯視著這蒼茫夜色,也俯視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當傅雲深收到朱舊的那封信時,她已經坐在飛往敘利亞大馬士革的飛機上。
他握著信紙,怔了許久。
他才恍然,那一整天的時光,那個吻,她站在車窗外,跟他揮手說再見,已是告別。
而他,因為那個吻,心裡起了波瀾,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甚至催促司機將車快點開走。
如此的匆匆,甚至都沒有好好說一句再見。
他將信紙輕輕放在桌子上,與它並排的,是一份最新的身體診斷報告書。他的身體狀況又變得差了一點,原定的那場手術,再次推遲了,預計在明年秋天,而結果會怎樣,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閉了閉眼。
心中有想念,不訴離殤。
也許,這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