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五 有閑餘生

春寒料峭的時候,張嘉田來到了雷府。

雷一鳴一直是住在書房裡,因為都說他那個病有傳染性,身強力壯的白雪峰可以不怕,可妞兒那樣的小孩子,就不能不多加小心。經過了近一年的休養,張嘉田昨天見了白雪峰,就聽白雪峰說雷一鳴又去醫院作了一番檢查。檢查的結果很好,肺上的空洞正在癒合,傳染性也沒了,但是也不能因此放鬆了警惕,因為隨時可能複發,總得豐衣足食地養著才行。

白雪峰把雷一鳴照顧得很好,書房這兩層樓的暖氣管子全燒得滾熱,以至於張嘉田進門之後,來不及去見雷一鳴,先把身上的大衣脫了。白雪峰在一旁陪著他,小聲笑道:「這些天就一直想要見您,昨天聽說我在街上遇見您了,更急得了不得,正巧當時還犯了點糊塗,硬逼著我去把您找過來,我好說歹說才把他勸住了。今天早上倒是還好,挺清醒的,沒再難為我。」

張嘉田聽了這話,沒搭茬兒,只抽著鼻子吸了吸氣,然後問道:「還在吃藥?」

「唉,這就說不準要吃到哪一天了。您是不是覺得這樓里有藥味,熏得慌?」

張嘉田一搖頭:「藥味倒沒什麼。」然後他抬手向上一指:「他在樓上?」

白雪峰笑道:「是,在樓上坐著呢。這幾天他可能是心裡不痛快,沒精神,連著兩天沒下樓了。」說到這裡,他笑得帶了幾分巴結相:「要不怎麼說,您來得正好呢。」

張嘉田不置可否,也笑了一下。本來是不想來的,可是身不由己,糊裡糊塗地就又進了他雷家的大門。他沒有恨他到死的證據,可也知道他絕不清白無辜。事到如今了,他還死而不僵,還有本領牽著他扯著他。

邁步上了二樓,二樓只保留了一間書房,其餘房間都換了傢具。他進了走廊盡頭一間向陽的大屋子,進門就見一張大銅床,床上堆著毯子枕頭,床旁的沙發椅上坐著個人,正是雷一鳴。

雷一鳴的頭臉都收拾得很潔凈,身上裹著一件藍緞子面薄棉睡袍,睡袍裡面是雪白的綢緞睡衣。睡袍翻著大領子,睡衣翻著小領子,兩層領子倒是疊得整齊。聞聲回過頭來,他看見了張嘉田,臉上卻並沒有喜色,反倒像是沒反應過來似的,怔怔地對著他只是看。

張嘉田向內走了幾步,發現他一側顴骨上紅了一抹子,便隨口問身旁的白雪峰:「他那臉是怎麼了?」

白雪峰答道:「昨天走路沒走穩當,臉在牆上撞了一下。」

張嘉田沒再說什麼,心裡有點怨白雪峰,認定白雪峰是偷了懶,沒有照顧好雷一鳴。不過他也沒有打抱不平的願望和資格,雷一鳴就是一頭在牆上撞死了,又與他何干?

真撞死了,興許更好。

可是他卻身不由己地走到雷一鳴面前,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他臉上那傷:「疼不疼?」

雷一鳴晃頭一躲,同時抬眼望向了他,依然不說話。張嘉田見他竟像是有點不服不忿,便故意又伸了手,結果雷一鳴這回一把將他的手打開了。

張嘉田有些驚訝:「怎麼著?我頂著大風過來看你,你還不樂意了?」

白雪峰走上前來,賠笑說道:「可能是剛睡醒,還糊塗著——」

這話沒說完,因為雷一鳴回頭瞪了他一眼,開了口:「我糊塗什麼?我腦子清醒得很!」

白雪峰立刻閉了嘴,而雷一鳴又轉向了張嘉田:「你幹什麼去了?」

張嘉田這才明白過來:「嫌我總不來,生氣了?」

「你不是說你過完年就來?」

「這不是剛過完年?」

「這都過完二月二了。」

張嘉田越發驚訝:「你還記著日子?」

雷一鳴抬手一拍椅子扶手:「我怎麼不知道日子?你們都當我是傻子了?昨天就是二月二。」

張嘉田看他像是要發急,連忙敗下陣來:「是是是,我來得晚了,不過這裡頭是有緣故的,不是我不想來,是我來不成。不信你問老白,我昨天剛回北平。」

然後他坐下來,把那話半真半假地摻雜著說了,哄得雷一鳴轉怒為喜。白雪峰退出去了,雷一鳴見房門已經關嚴,便伸手一扯張嘉田的袖子,壓低聲音說道:「這家裡的人,都看著我,不許我出門。」

張嘉田任他扯著,感覺他這語氣像是在向自己告狀。抬頭注視著他的面孔,張嘉田發現他經過了這一年的休養,竟然變得年輕了些許,頭髮儘管是呈了灰色,兩隻眼睛卻是黑白分明,眉宇間也沒了滄桑的倦色。他眼巴巴地看著張嘉田,顯然認為張嘉田是個可依靠的人。

張嘉田思索了一下,然後說道:「我這回也得留在北平住上幾天,要不然,我接你到我家裡玩兒玩兒?」

雷一鳴看著他笑了,那笑容像是一滴水墜入深潭,起初只是小小的一點笑意,慢慢地蕩漾開來,蕩漾了他滿臉滿眼。

「行?」他一邊笑,一邊又有些不甚確定,猶猶疑疑地問張嘉田。

張嘉田說完那話之後,其實有點後悔,因為他對雷一鳴實在是沒有任何責任,而且雷一鳴在家養病,也並不算是受了什麼痛苦。可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他只能一點頭:「行。」

雷一鳴到了張宅去。

張宅也熱,蕭二小姐作為這家的女主人,低眉順眼地出來招待客人。雷一鳴見了她,像是挺驚訝,一眼不眨地盯著她看。蕭二小姐本就不是個善交際的人,平素都是勉為其難地出面見人,說幾句早預備好的場面話——一味地躲著不露面,張嘉田又要挑她的理,說她「爛泥扶不上牆」,嫌她不如旁人的太太那樣活潑伶俐,不能給他長臉。

蕭二小姐本就是不笑強笑,如今被雷一鳴這樣緊盯著,越發坐不住,搭訕著起身出去了。張嘉田一直旁觀,不知怎的,心裡並不惱。走過去站到了雷一鳴面前,一邊為他解開大衣紐扣,一邊問道:「看什麼?好看?」

雷一鳴望著門口,沒說話,像是看呆了。

張家的丫頭進房倒茶送點心,丫頭梳著烏黑的大辮子,粉白的一張臉,是個細皮嫩肉的好丫頭。雷一鳴在沙發上坐下了,改看丫頭,又是看得聚精會神、眼都不眨。張嘉田抓過他一隻手,把他手上的皮手套揪了下來:「還看?」

雷一鳴盯著丫頭向外走的背影,依然不理他。

張嘉田又是狐疑,又是暗笑。如此過了片刻,天也晚了,他便一面安排晚飯,一面派汽車去八大胡同里接了幾個會唱曲的姑娘來。白雪峰是跟著雷一鳴同來的,先前一直是在外頭廂房裡坐著,這時候才走了過來,小聲囑咐張嘉田道:「煙酒兩樣,都不能給他,要也不能給。飯菜倒是沒什麼限制,只是別讓他吃太冷的太油的也就是了。」說到這裡,他用雙手比划了個飯碗的形狀:「給他吃這麼多也就夠了,您盯著他點兒,他有時候吃飯不知饑飽,要是沒人管他,他能一直吃下去。」

張嘉田聽了這一番話,說道:「老白,你這簡直就和養孩子是一樣的了。」

白雪峰笑道:「不敢那麼說,這都是我的本分。」

張嘉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會兒咱們一起吃飯,他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你管著他。」

白雪峰立刻搖了搖頭:「那不合適……」

張嘉田向他一皺眉毛:「老白,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客氣什麼?你這人就是總愛看那些虛名,我官兒比你大,你就不能和我一桌吃飯了?那要是這麼算,往後你別跟我說話了,也別進我這家門了。我嫌你是平頭百姓,等你當了官兒,你再來見我吧!」

白雪峰聽了這話有點臉紅,依然是笑:「您說得對,我聽您的。」

白雪峰總怕雷一鳴吃多了,哪知道晚飯桌上,雷一鳴竟是幾乎沒動筷子,單是直著眼睛去看那唱曲兒的姑娘。姑娘一共有三位,兩個美的,一個姿色平平但是嗓子好的。美的上場,雷一鳴便看得眼珠都不轉,姿色平平的上場,雷一鳴便低下頭吃上幾口飯菜。

張嘉田和白雪峰都留意到他這態度了,都有點想笑。雷一鳴素來不是好色之徒,兩人從未見過他這樣痴迷地看女人。張嘉田尤為驚訝——若不是見識了雷一鳴的這般反應,他簡直忘了雷一鳴也是個男人。

他印象中的雷一鳴是無性別的——就像一般傳說中的妖魔鬼怪一樣,是無性別的。無論是害女人還是害男人,都是一樣的心狠手辣。

「喜歡她?」他湊過去問雷一鳴。

雷一鳴點了點頭。

張嘉田抬眼又去看雷一鳴身旁的白雪峰:「他多長時間沒碰過女人了?」

白雪峰無奈地苦笑:「連冰激凌都不敢讓他吃,路都不敢讓他多走一步,還女人?」

張嘉田想了想,忽然伸手在雷一鳴的腿間抓了一把,隨即收回手來,「撲哧」一笑。白雪峰見狀,心裡明鏡一般,可是不便附和著笑,只得尷尬低頭。而張嘉田這一把抓得很輕,並沒有嚇著雷一鳴——雷一鳴只是莫名其妙地回過頭來,看了張嘉田一眼。而張嘉田止住了姑娘們的歌唱,揮揮手讓僕人把她們領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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