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因果輪迴 二

張嘉田一直是把林子楓當成了朋友看待——沒到摯友的程度,但是比酒肉朋友又更親近一些,所以親自登門來送喜帖。兩人落座,說了幾句閑話之後,他又把自己這一段浪漫史講述了一遍:「這姑娘是趙主任他太太給我介紹的,我一看長得還行,就答應了。」

林子楓點頭答應著,等待下文,然而張嘉田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告訴他:「沒了,就這些。」

林子楓從未聽過如此簡短的浪漫史,一時間簡直不知道如何評價,只能是沉吟著說道:「那……蕭家的小姐,應該都是知書達理的,模樣若是還好,那確實是——很不錯了。」

「是,說是還會作詩。」

「唔,那更厲害了,女詩人。」

「女流之輩會作什麼詩,我猜是趙太太吹牛逼。再說我娶老婆是要過日子生孩子,又不是娶來作詩。她就是個李白,不會當家也沒用。」

此言一出,林子楓半晌沒說出話來,同時同情起了蕭二小姐。

張嘉田也不要林子楓回答,自顧自地又問:「老林,你最近怎麼樣?」

林子楓猶豫了一下,然後答道:「我還是老樣子,今天這是剛從雷家回來。那個……他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他怎麼了?」隨即不等林子楓回答,張嘉田又補了一句,「他是死是活,都和我無關。我不見他,也不管他。」

林子楓反問:「你真不知道?」

張嘉田狐疑地看著他:「我一直在保定,年前才回來,我知道什麼?他——他真死了?」

「沒死,病了一場,我當時不是還給你發過電報?」

「癆病鬼,不病才稀奇。」

「這回是……」林子楓斟酌著語言,想要盡量簡明地講清雷一鳴的病情:「是那個病走到了腦子裡,人就一直發高燒,沒藥治。」

張嘉田像要和他吵架似的,橫著眼睛問道:「沒藥治?他不是沒死嗎?」

「是沒死,他命大,挺過來了,不過頭腦受了損,現在有點糊塗。」

「糊塗?傻了?」

「不是傻,就是糊塗。過去的事情都知道,眼前這些年的事情,反倒忘了一大半。老白現在又回他身邊去了,那天告訴我,說他現在連妞兒都不大搭理了,原來他不是最喜歡這個孩子?」

「老白回去了?」

「回去了。老白現在沒事做,又被他那個太太坑去了一大筆錢,正想找個差事補補虧空,正好他那兒需要一個知根知底的人,老白回去正合適。」

張嘉田聽到這裡,發現林子楓對雷一鳴的稱呼很特別,就只是光禿禿的一個「他」字,彷彿是懶怠提他,又彷彿他是個神秘人物,不便直呼其名。

「忘了一大半……」張嘉田垂下眼帘,「那他應該也不認識我了吧?」

林子楓搖了搖頭:「不知道,你可以到他面前去試驗一下。」

張嘉田站了起來:「算了吧,我沒那個興趣。」

張嘉田離了林宅,想到雷一鳴或許已經不認識自己了,心中便有些恍惚。天氣還冷著,可初春的冷和寒冬的冷不一樣,冷雖冷,但陽光明媚,讓人總覺得有春意。他帶著個隨從,順著大街往前走。走著走著,他抬了頭,看見前方路口走過一對男女。男女各自穿著布衣,是很平常的夫婦模樣,可是不知怎的,瞧著眼熟。腦中忽然靈光一閃,他發現那男人的身量像馬永坤,女的裹著頭巾,像是林燕儂。

他下意識地向前跑了兩步,想要看個究竟,然而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了個清脆的小嗓子:「嘉田!張嘉田!」

他登時又停了腳步,回頭望過去,發現那大模大樣直呼自己姓名的人,竟然是妞兒。

妞兒穿著一身花團錦簇的洋裝衣裙,一手被劉媽攥著,另一隻手拎著一束蔫頭耷腦的花,腳上的小靴子泥水淋漓,顯然是沒少走路。張嘉田總覺得像她這麼大的小東西,簡直都不算人,一定也沒有什麼頭腦,萬沒想到她竟然不但認識自己,還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

劉媽俯了身,絮絮叨叨地說她沒禮貌,讓她喊叔叔,她根本不聽,只仰著頭大聲問張嘉田:「你上哪兒去啦?」

張嘉田走到了妞兒面前,發現妞兒不但長高了一截子,而且話也說得更清楚了,派頭也長了許多。手扶膝蓋彎下腰去,他對著妞兒一笑:「你還認識我啊?」

妞兒仰臉看他,被陽光刺激得微微眯了大眼睛:「你不是張嘉田嗎?」

「叫叔叔。」

「不叫!」

張嘉田並不惱,繼續微笑著問她:「大冷天的,你不在家裡呆著,跑出來幹什麼?」

「家裡沒意思。爸爸病了,不喜歡我了。」

「他怎麼不喜歡你了?打你了?罵你了?」

「他敢!他不看我,也不抱我,我把他打跑了。舅舅不讓我打,我把舅舅也打跑了。」

張嘉田哈哈笑出了聲:「都讓你打跑了?」

「嗯,都打跑了。」

「都打跑了,誰陪你玩兒啊?」

「我自己玩,吃蛋糕。」她抬手指了指街尾的一家小麵包房,又問:「你怎麼總不來我家了?你和誰玩兒呀?」

「我也自己玩兒。」

妞兒看著他,嘆了口氣,從劉媽手中抽出手來,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小團膠皮,往他手中一放:「給你個馬。」

張嘉田低頭一看,發現那是個氣球,吹足了氣,正好是個馬的形狀。而妞兒重新牽了劉媽的手,說道:「我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張嘉田直起身,就見妞兒昂著頭,架子相當大地往前走了。

他怕自己會邁步跟上這個小東西,故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直等妞兒和劉媽走得沒了影子,才又上了路。

第二天,張嘉田經過這條小街,結果又遇到了妞兒。

妞兒是一天換一身新衣裳,每天下午由劉媽領著走過來,到那麵包房裡吃一頓點心。這回妞兒沒有和他多說,只喊了一聲「張嘉田」,向他揮了揮手,便跟著劉媽繼續走了。

第三天,他又在這條街上遇到了妞兒。妞兒這回是和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站在一起,那男孩穿著西裝打著領結,顯然也是個闊人家的小少爺。妞兒這回沒看見張嘉田,單是一下一下地打那男孩,那男孩不住地往旁邊躲,然而妞兒追著他打,顯然是要將他欺負到底。這時劉媽和個女僕模樣的婦人從麵包房裡跑了出來,見狀便是呵斥了一聲,把兩個孩子分開了。小男孩和那婦人站在原地,妞兒跟著劉媽往家走,走出幾步回了頭,對著那小男孩做鬼臉:「啰啰啰,跟屁蟲!」

張嘉田看了此情此景,忽然胸中湧起不平之氣,很想把妞兒拽過來打一頓屁股。

第四天,他不來了,不想來,也沒那個時間來,因為婚禮近在眼前,而他作為新郎,也不能對新娘子太漫不經心了。

晚春時節,張嘉田和蕭二小姐結婚了。

婚禮盛大極了,證婚人是軍事委員會保定行營的趙主任,白雪峰陪著雷一鳴「大隱隱於市」,無暇去觀禮,林子楓倒是應邀去了,回來見了白雪峰,告訴他:「新娘子很不錯。」

白雪峰和林子楓相識這麼久,從來沒聽他誇獎過異性,蕭二小姐在他那裡能落下個「不錯」的評語,可見張嘉田真是娶了位好太太。而張嘉田本人顯然也是很得意,帶著美麗的新太太四處交際,很是出了一場風頭。

白雪峰眼看著張嘉田做新郎,心中不禁想起了自己所娶的那位「河東獅子」,便很感慨,雖然還不至於嫉妒,但是連著幾天都悻悻地打不起精神來。結果剛過了一個月,他就聽聞了張家的新聞——蕭二小姐被張嘉田打回娘家去了。

他很好奇,抽時間出了門,去向林子楓打聽詳情。林子楓倒是什麼都知道,告訴他道:「是打了,張嘉田這人酒後無德,把蕭二小姐打成了烏眼雞,蕭二小姐當天晚上就回娘家了。」

白雪峰露出了關切的神情:「為什麼會打起來呢?」

「張嘉田說蕭二小姐罵他。」

「罵什麼了?」

「罵他是麒麟。」

「麒麟不是好東西嗎?這也算罵人?」

林子楓看了他一眼,挺有耐心地解釋:「過去有句古話,叫作鄉下人不識麒麟,是個有錢的牛。張嘉田在外面打牌,一宿輸了一座小洋樓。蕭二小姐看不過去,就說他是麒麟。」

「然後呢?」

「他沒聽懂這話的意思,第二天過來問我,我如實告訴了他,哪知道他下午喝得酩酊大醉,晚上回去就把蕭二小姐打了。他說蕭二小姐說他是牛,牛屬於牲口,所以這就等於罵他是牲口。」說到這裡,林子楓搖了搖頭:「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多這個嘴。」

白雪峰聽到這裡,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點評才好。而林子楓這時又問:「他這幾天怎麼樣?」

「他?他挺好,他那個病不是最怕勞神費力嗎?現在好了,他一點心事都沒有了,天天按頓吃藥吃飯,吃飽了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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