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真相大白 一

葉文健猛地站了起來,同時,張嘉田也進了門。

張嘉田高,進門的時候養成了習慣,要微微地彎一下腰。彎腰之後重新直起身來,他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居高臨下地瞪著葉文健。他不但高,而且壯,肩膀橫寬,粗胳膊大巴掌,臉還是張乾淨英俊的臉,然而面色不善,目露凶光。

屋子就是這麼一間小屋子,門也只有那麼一扇房門,葉文健向後退了一步,大腿靠上了梳妝台,正是已經無路再退。

這時,張嘉田又問了他一句:「小子,你總躲我幹什麼?」

「我沒躲你。」他含糊地回答,側身想要從張嘉田旁邊溜走,然而張嘉田一轉身,又把他堵了住:「沒躲你逃什麼?還是做賊心虛,怕我收拾你?」

葉文健從見張嘉田第一面起,就是滿懷反感,如今聽他這樣審賊似的質問自己,便也把臉揚了起來:「你收拾我?憑什麼?」

「你說我憑什麼?你把你姐害死了,你說我憑什麼?」

「我姐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我姐是死是活,都是我葉家的事,輪不到你管!」

張嘉田紅了眼睛,從牙關中擠出了三個字:「你混賬!」

葉文健又退了一步,這回後背緊貼了立櫃的兩扇門。目光瞟向門口,他在心中計畫好了逃跑的路線,隨即回擊張嘉田道:「我姐可以管我,我姐夫也可以管我,唯獨你沒有資格!你少痴心妄想了,我姐現在就是活著,活到了一百歲,也不會嫁給你的!」

張嘉田氣急了:「你他媽的——」

未等他把話說完,葉文健轉身就要往門外跑,然而張嘉田一手抓住他的衣領,硬生生地又把他拽了回來:「我今天就替你姐姐——」

這話又沒說完,因為葉文健大驚之下伸手亂抓,第一把先是抓住了立櫃門的把手,將一扇櫃門拽開了。硬木的櫃門正好撞上了張嘉田,撞得張嘉田一晃。於是葉文健又抓出第二把,將張嘉田的手抓住猛扯了開。他頭也不回地向外逃去,並沒有呼救,單只是逃,一溜煙就直奔了三樓去。

張嘉田被那櫃門邊緣撞了腦袋,撞得還挺疼,有心追出去,可又覺得意思不大——葉文健已經是個確定無疑的混蛋了,自己揍他一頓也不能把他揍得明白過來。況且真要是把他揍出個好歹了,還對不起葉春好。揉著腦袋後退幾步,他個高腿長,一屁股坐在了梳妝台上。目光掃過整間屋子,他心裡還是憤憤然的,一邊暗暗咒罵著葉文健,一邊注視著立櫃里成排的女子衣裳。

衣裳都是半新的上等貨,顏色清淡,樣式也還留存著前幾年摩登的痕迹。他怔怔地出了神,因為一眼就瞧出來了:這是葉春好的東西。

葉春好是他心裡的人,她平時愛穿什麼愛戴什麼,他都欣賞,都留意。留意得久了,他有了經驗,在她的東西上,他一眼就能瞧出她的印跡。慢慢地走上前去,他停在立櫃前,把另一扇門也打了開。柜子里昏暗芬芳,長短衣服垂手侍立,整整齊齊的,一點也不顯舊,一點也不像是沒了主人的遺物。彷彿葉春好隨時會從門外走進來,取下一件穿上,一邊系紐扣,一邊抬頭向著他一笑。

伸手撫摸著一件短短的綢緞小襖,他的手有點哆嗦,因為這是她的貼身小襖,她都死了,都死一年多了,他還不敢亂動她的東西,還怕犯了她的忌。小襖旁邊是一件薄呢子長大衣,又長又窄,正合她苗條高挑的身量。手掌落在大衣肩膀上,衣架子將肩膀撐出了飽滿的形狀,彷彿裡面也有一具身體。於是他的手掌順著衣袖滑下來,像是要握住衣中人的手,要與她執手相望。

手掌滑到最後,他的動作停下來,隔著一層薄呢子,他摸到了一個半軟不硬的小方塊。小方塊就落在袖口,是活動的,他牽起袖子,把手伸進袖子里去摸。大衣的里子是一層柔軟絲綢,隔著絲綢,他摸得更清楚了,甚至可以斷定那小方塊是由紙疊成的。

無論什麼衣服,都沒有在裡面藏紙的道理。他去摸另一隻袖子,另一隻袖子里沒有這樣的東西,再摸大衣的前襟後背和下擺,也都沒有。酒勁稍稍地退了下去,他起了疑心,把大衣從衣架子上摘了下來,他把它攤開在了梳妝台上,結果一眼就看出了問題。

大衣是高級裁縫精心縫製出來的,高級的裁縫,怎麼會在里子的腋下接縫處留下那樣一串粗枝大葉的針腳?葉春好那樣細緻的人,會容許裁縫這樣糊弄自己?

他伸手去扯那接縫,結果發現那針腳不但粗枝大葉,而且根本沒有縫牢,線頭拖在外面,他輕輕一扯,便將那接縫扯了開。

「這是後縫上的。」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酒意徹底消散了,不知怎的,後背上生了寒氣——後縫的,誰縫的?

偏偏還就在這隻袖子里,藏著那個紙疊的小方塊。

寒氣順著他的脊梁骨往上爬,爬得他毛骨悚然。手順著接縫裂口伸進去,他往袖子里探,一直探到袖口。將袖子里的東西取了出來,這回看清楚了,那是一張信紙折成的方勝,墨水痕迹透過信紙,上面分明是寫了字。

到了這個時候,張嘉田反倒鎮定下來了。轉身走去先關了房門,他坐下來,低頭小心地把那方勝拆開。信紙展平了,他看見了滿篇又草又亂的字,正是葉春好的筆跡。而在信的開頭,葉春好寫下了這樣兩個字:「二哥」。

他的滿頭短髮一起豎了起來——這是葉春好寫給他的信!

「二哥」之後,沒有信上常有的問候與寒暄,而是一串日期:「五月二日凌晨,雷忽然說有公務要去察哈爾,將我留在承德。當天下午,虞天佐來了……」

她毫無保留,將發生的事都寫下了。

寫到最後,張嘉田讀到了這樣的一段話:「我並無證據,可雷剛走,虞便來了,我總不能相信這全是巧合。我如今落在他們手中,明日是否還有性命,也不知道。我若死了,雷又會用何種花言巧語蒙蔽你,我也不敢想像。所以今日我將這些天所受的磨難記錄下來,若是老天垂憐,讓你瞧見,知道我是因何而死,便足夠了。」

落款的日期,是民國十八年五月二日。

將這信讀過一遍之後,他又讀了一遍。往事像水一樣漫上來了,一樁樁一件件,面目全都清晰到了恐怖的地步。民國十八年的春天,雷一鳴確實是忽然來了天津,連著住了好幾天,也和他見了好幾面。他當時問他,葉春好怎麼還不回來。他說她正在和葉文健吵架,沒有吵出結果,所以不肯回來。

雷一鳴當時還告訴他,說是打算和虞天佐分家,投奔到「討蔣聯軍」的陣營里去,因為虞天佐處處壓他一頭,擋了他的前程。

要分家,但是還沒分家,沒分家,他們一個總司令,一個副總司令,說起來是兄弟一樣的關係,虞天佐難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雷一鳴出遠門的時候,強搶了他的女人回去?那可不是個隨便買回來的妾,那是雷一鳴的正妻,是雷家大小姐的母親。縱是離了婚,她的身份地位也還在。

並且還是虞天佐親自到雷家搶的。

這不是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事情,除非虞天佐是得了雷一鳴的許可。

五月二日之後,雷一鳴就離開承德,很快和虞天佐開了戰,開戰之後不久,葉春好就死了。她是得死,她不死,雷一鳴怎麼辦?雷一鳴怎麼放心得下?她要是把他乾的那些臟事醜事都告訴自己了,雷一鳴不就白籠絡自己給他當孝子賢孫了嗎?自己還不得找他給葉春好報仇?

張嘉田想到這裡,忽然全明白了——怪不得雷一鳴有資本和膽量對著虞天佐宣戰,在那之前,他在虞天佐那裡把葉春好賣了多少錢?

手裡的信紙,抖出了唰啦啦的聲響,那樣大那樣有力的一隻手,竟然會捏不住薄薄的一張紙。慢慢地站了起來,有那麼一陣子,他覺得這個世界天旋地轉。踉蹌著向前邁了一步,他拉開房門,向外走,走過這條走廊,走下樓梯,走到一樓,走進餐廳。

餐廳里燈火輝煌,餐桌旁坐著雷一鳴和林子楓。雷一鳴正微微皺了眉頭,對林子楓說話,忽見他回來了,便是抬頭一笑:「嘉田,你跑到哪裡去了?」

張嘉田停下腳步,看著他。他今天的氣色很好,白髮藏在黑髮里,梳得一絲不苟。燈光倒映在杯中酒中以及他的眼中,他笑微微的,是個流光溢彩的人。

輕輕地嘆出了一口氣,張嘉田想:「這些年啊……」

這些年啊,饒他是個皮糙肉厚的莽漢武夫,可也被雷一鳴的明槍暗箭打了個遍體鱗傷。雷一鳴有毒,雷一鳴縱是把心掏出來給他了,那心也是一顆血淋淋的毒心,也照樣能要他的命。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張嘉田想不清楚,於是就不想了。邁步繞過餐桌,他走到了雷一鳴面前,把手中的信紙遞向了他,不發一言。雷一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接了信紙,低頭去看。

然後,張嘉田看見雷一鳴陡然變色。

滿面的紅光瞬時褪成了青白顏色,雷一鳴把信飛快地讀了一遍,緊接著猛地站了起來,聲音都變了腔調:「這是你從哪裡找來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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