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悔不當初 一

雷一鳴回了家,一下汽車就瞧見了張嘉田。

張嘉田站在院門口,被妞兒堵住了。妞兒穿著一身大紅的織錦緞襖褲,一頭黑髮兵分兩路,在頭頂左右盤成了兩個圓髻——人看著只有豆子那麼大,可頭髮已經相當多了,圓髻盤得很像樣。方才劉媽帶她到院子里玩兒,張嘉田忽然到來,被她一眼瞧見了,她當即跑上前來,仰著頭問他:「你是誰啊?」

張嘉田低頭看著她,雖然她一看就是雷一鳴的女兒,可單是想起她是葉春好生出來的,她體內流淌著葉春好的血,便讓他又悲傷又感慨地柔和了語氣:「我?我是你張叔叔。」

妞兒當即大聲答道:「不認識!你來我家幹什麼?」

幼兒的口齒終究是不甚清楚的,她這句話劉媽一聽就懂了,張嘉田卻沒聽明白:「什麼?」

妞兒放慢了速度,一個字一個字地對他嚷:「你來我家,幹什麼?」

張嘉田答道:「我找你爹。」

妞兒狐疑地看著他,又對他說了一串話,張嘉田依舊是聽了個一頭霧水,問道:「啊?」

妞兒急了,開始對著他大喊大叫。喊叫了一場,她扭頭環顧四周,結果跑去把劉媽攆了起來——劉媽裹過腳,站久了會吃力,故而搬了只凳子出來坐著。她被妞兒推開了,妞兒力大無窮,雙手摟著凳子腿兒,把凳子拽到了張嘉田面前,然後爬到凳子上站了,仰頭繼續盤問張嘉田。

張嘉田見這個豆大的丫頭火冒三丈忙忙碌碌,倒是沒感到不耐煩,只是覺得好笑。哪知道妞兒站在凳子上,仰頭看了他幾眼之後,忽然一把抓了他的衣服,拼了命地往下扯,他不明就裡地彎下腰,問她:「我又怎麼了?」

妞兒說:「不讓你高!」

張嘉田手扶膝蓋彎了腰,苦笑著低聲問道:「你怎麼這麼像你爹?」

這句話剛問出口,雷一鳴就回來了。見妞兒站在凳子上,連忙上前把她抱了下來,又質問劉媽:「不怕她摔下來?」

劉媽嚇得一聲不敢吭,妞兒卻是不在乎,抬頭問雷一鳴:「爸,他是誰呀?」

雷一鳴蹲下來,看著妞兒的眼睛答道:「他是爸爸的好朋友,你要叫他叔叔。」然後他回頭向上看了張嘉田一眼,轉向妞兒繼續說道:「爸爸很喜歡叔叔,叔叔就好像爸爸的兄弟一樣。叔叔和我們是一家人,以後叔叔會對你好,你也要對叔叔好,聽懂了嗎?」

妞兒聽了這一番話,抬頭去看張嘉田,皺著眉毛咧著嘴,像是在看一頭不成器的妖怪,並且「目光如炬」。張嘉田被她看得怪不自在的,又不好說什麼,只能是對著她笑。又因她一瞧就是個美人坯子,並且簡直沒法預料她將來會美到何種程度,所以面對著這位前途無量的大小姐,張嘉田心存了幾分敬意,不敢只拿她當個小崽子來看待。

妞兒將張嘉田審視了許久,末了看在她爸爸的面子上,放他進門了。

張嘉田這一趟來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純粹只是來看看雷一鳴,不看不行,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對雷一鳴負有責任。可在理智上,他又知道自己這是被對方套了住——不知道對方是用什麼套的,總之他現在是逃不脫了。

進門之後,他瞧見了葉文健。葉文健見了他,一言不發扭頭就跑上了樓去。張嘉田瞪著他的背影,瞪過之後,扭頭問雷一鳴:「他還在你這裡?」

「他不肯走嘛,不走就不走吧,我這裡又不怕人多。」

「他和你倒是處得不錯。」

雷一鳴笑了:「我這個人,也有好的時候。」隨即他望向了張嘉田:「你是不是認定了我是一路壞到底?」

張嘉田答道:「往後瞧吧,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也想看看,這話到底是真是假。」

「這話要是真的呢?」

張嘉田向他笑了笑:「那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狗。」

這話一聽就是開玩笑,可說和聽的兩方,也都知道這話並非完全是玩笑。雷一鳴從中聽出了威脅的意味,並且是沉痛的威脅。

於是他越發明白:有些秘密是一定要帶進墳墓里去了。

否則莫說自己,就連張嘉田也承受不住。張嘉田方才笑得心神不寧,分明也是有點不相信他,生怕他忽然走到哪一步,節外生枝,又變回了壞人去。他們兩個分久必合、合久又分地走到今天,都走得力盡神危,再無餘力。這回若是再分,怕就是永別了。

可他不能沒有張嘉田,張嘉田分明也捨不得他。

雷一鳴留張嘉田吃了頓晚飯,等張嘉田打著飽嗝走了,他當即開始施行他的陰謀詭計。

他不能派人衝到虞碧英的公館裡殺人放火去,所以思忖了兩三天之後,他花錢雇了個殺手。這殺手姓陸,在天津衛名氣不小。然而這人像個鬼一樣,外界對他一直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他難得拋頭露面,平時只派他的徒弟出面見人。而這位陸先生憑著手藝吃飯,因為殺人的手藝十分高妙,所以要價奇高,只要是想勞煩他出手,那至少也得先拿出幾萬大洋表表誠意——哪怕最後是請他殺一頭豬,也照樣得先把那幾萬大洋擺出來。

雷一鳴拿出了十萬元,想和陸先生見一面,交個朋友,然而未遂。陸先生宛如一縷有效率講信用的幽魂,第一天派個半大孩子出面收了雷一鳴的錢,第二天雷一鳴就得到了虞碧英的死訊——虞碧英在天津耽於玩樂,向來過著晝伏夜出的日子,總在凌晨才能回家。結果這日凌晨,在日出之前最黑暗的那片刻時間裡,她在家門口剛下汽車就中了一槍。都沒人知道這一槍是從哪個方向打過來的。

虞碧英香消玉殞的消息傳出去,登時就趕來了三十多位摩登先生,都是她的男朋友,涌到她家裡啼哭不止。雷一鳴坐在家中,回想自己和虞碧英那一段情史,不知怎的,心如古井一般,一點波瀾都不起。虞碧英死就死了,他不但不悲傷惋惜,甚至都沒有感慨。

又拿出了一筆款子,他打算請陸先生出個遠門,去哈爾濱把虞天佐也宰了,然而陸氏門徒那邊傳來回話,說陸先生出門玩兒去了,兩個月內什麼生意都不接。

雷一鳴聽了這話,半晌沒言語,末了他扭頭問蘇秉君:「這個姓陸的,年紀不大吧?」

蘇秉君答道:「這個不清楚,據說也得有個三十多歲了。」

「三十多歲了還這麼不務正業?玩兒算什麼正經事情?為了玩兒,錢都不賺了?沒出息!活該這人一輩子干這見不得光的買賣,可惜了他的本事。王八蛋!」

雷一鳴在家中將那姓陸的亂罵了一通,然後調兵遣將,使盡了渾身解數,在天津城內各處埋伏下了便衣人馬,一旦虞天佐趕來處理妹妹的後事,他便要讓這人有來無回。哪知道虞天佐看透了他的險惡居心,竟然始終沒有露面。

雷一鳴非常沮喪,非常恐慌,同時又有種奇異的亢奮。他在家中走來走去,不停地兜圈子,臉上粉撲撲的。走了一會兒,他停在大穿衣鏡前,自己用手反覆地撥弄頭髮,查看那白頭髮的數量,又試了好幾種梳頭的方法,試圖用黑髮蓋住白髮。

張嘉田最近忙得很,難得過來一趟,可也發現他這個勁頭有點不對勁,起初還以為他是鴉片煙吸過了量,後來細細一問,又發現並非如此。

「你再找個大夫瞧瞧吧。」他直言不諱,「你這人向來是能躺著就不坐著,如今可好,從我進門到現在,你就一直在地上繞圈子。你不累嗎?」

雷一鳴停下腳步看著他,臉上紅撲撲的,眼睛很亮:「我心裡煩,躺不住。」

張嘉田又問:「你不累嗎?」

雷一鳴很認真地想了想:「還好。」

張嘉田不動聲色,只說:「我年前忙得很,沒時間管你。你——你要是懶怠見醫生,那就把我上回給你的那個藥方子找出來,照方子再吃幾天葯。」

雷一鳴聽了張嘉田的話。

他重新吃起葯來——不吃的時候,他成天「面若紅霞」,滿屋子亂走,也不嫌累;如今幾服藥下了肚,他反倒有了病容,臉上的紅霞褪了大半,又重新躺回到床上去了。掙扎著過了年,他發現葉文健是鐵了心不肯回家了——為了表明決心,他連他姐姐的遺產都不聞不問了。

這正合了他的意。葉文健不走就不走,正好留下來看家,還能幫著劉媽照顧妞兒。把家中這點人和事安排好了,他強打精神,又回了軍營里去。

正月十五剛過,他和虞天佐開了戰。

這一仗斷斷續續地打到了四月,四月中旬,他不打了,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已經大獲全勝了。

虞天佐死了。

虞天佐的死和雷一鳴一點關係也沒有,和這場戰爭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是在痛飲了幾大瓶烈酒、狂吸了許多筒鴉片煙之後,死在了姨太太的肚皮上。

平時他體健如牛,連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都不曾有過,誰也沒想到他會毫無預兆地這樣快活死。「馬上風」說出來太不好聽,所以對外公布的死因乃是腦充血。雷一鳴聽聞了這個消息,那種輕鬆歡喜的心情無法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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