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殺心又起 三

葉文健等人抵達天津,算是開始了一番新生活。

房屋位於租界,是一座二層小洋樓,的確是已經提前收拾好了的,各間屋子都是窗明几淨,新被褥的棉花都還虛虛的蓬鬆柔軟著。房屋內外都有便衣的衛士,後院單有一棟紅頂小平房,是衛士們的休息處。正是因為有了這麼些人保護著小洋樓里的妞兒,所以雷一鳴可以在他們搬家後的第十天里,才姍姍遲來。

妞兒這回可沒有再撒野,見他來了,她便問道:「你又來啦?」

雷一鳴蹲在她跟前,對著她微笑點頭:「來了。」

妞兒不再理他,等到他留下來吃過一頓晚飯了,她才又問道:「那你還走嗎?」

他答道:「不走了。」

妞兒眨巴著兩隻大眼睛,銜著食指想了想,沒想出什麼來,便對著雷一鳴振臂一呼:「抱抱。」

雷一鳴連忙把她抱了起來。

雷一鳴抱著妞兒在樓內徘徊了許久,後來雙臂實在是累得堅持不住了,才把她放了下來。妞兒現在當他是自家的人了,對待自家的人,她倒也是通情達理,不抱就不抱,她像個豆子似的,自己顛顛地跑去找了劉媽。

雷一鳴癱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兩條胳膊抬起來搭在沙發靠背上,無論如何伸展都還是酸痛。葉文健正好蹦蹦跳跳地下了樓,雷一鳴見了,便把他叫了過來。

葉文健是無所事事的,得知他累著了,便站到沙發後頭,給他按摩手臂。葉文健看著渾身沒有二兩肉,可兩隻爪子似的瘦手相當有勁,指頭能一直捏到雷一鳴的骨頭上去。雷一鳴向後一靠,仰頭去看葉文健的下頦,忽然說道:「我原來還以為,你長大之後會是個書生樣子。」

「我不愛念書,這輩子都當不成書生了。」

「我是說樣子,念不念書且不管,你原來看著像是個讀書的人,小白臉兒。」

「那我現在也沒變成黑大漢啊!」

「黑是不黑,可看你這身個子和力氣,用不了兩三年,你就真成大漢了。到時候我給你娶房媳婦,找個差事,妥了。」

葉文健有點不好意思:「姐夫你想得也太遠了,我剛十五。」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那個小荷,嗯?」

「我就是看她挺可憐的,沒別的。」

「我不管,你自己挑。挑好了,是你的老婆,也輪不到我睡;挑壞了,是你家門不幸,和我也沒關係。」

他這話說得太粗,有點現原形,然而葉文健倒是喜歡姐夫和自己開些粗俗的玩笑,顯著自己也是個大人。他鉚足了力氣將雷一鳴那兩條胳膊捏了個遍,最後雷一鳴垂下手臂,忽然背對著他問道:「我沒有保護好你姐姐,你恨不恨我?」

葉文健愣了愣:「我為什麼要恨你?槍炮無眼,這又不怪你。」

「她要是沒有我這個丈夫,當初隨便嫁個什麼男人,現在大概正在北平過著太平日子,也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葉文健聽到這裡,認為他說得完全不對,可一時間又不知道從哪裡反駁,所以只是搖頭,一邊搖頭,一邊就覺得姐夫這人實在是太好了,有情有義,太好了。

雷一鳴說完這句話,忽然感到索然無味,有心把張嘉田叫過來,又看外面天已經黑透了,並且刮著冷颼颼的風。張嘉田當然是不怕黑也不怕冷,不過將心比心,黑和冷終究是令人不舒服的,所以算了,不叫他了。

後半夜,雷一鳴睡不著。以服毒的心態,不甚情願地吸了一頓鴉片煙,然後還是讓人往張宅打去了電話。

不出片刻的工夫,張嘉田就來了,帶著一身寒氣和酒氣。僕人直接把他引到了雷一鳴的屋子裡,他見了雷一鳴第一句話就是:「怎麼了?」

雷一鳴坐在床上,上下打量著他,又抽鼻子嗅了嗅:「你這是幹什麼去了?」

張嘉田脫了西裝上衣,露出了裡面的襯衫、馬甲,青緞子馬甲有點緊,並不是尺寸小了,是他剛胡吃海塞了一場,吃出了個鼓肚子。把馬甲向下扯了扯,他一屁股也在床邊坐下了,壓得黃銅大床「咯吱」一響:「沒幹什麼,玩了半宿,剛回家就接了你的電話。」他關切地看著雷一鳴,又問:「怎麼了?」

雷一鳴笑了:「這不是巧了嗎?我還怕我打擾了你睡覺,想了半天才讓人給你打了電話。正好,你也是個精神的。」

張嘉田不理他那些閑話,第三次發問:「怎麼了?」

「沒事,就是一個人悶得慌,叫你過來談談。」

張嘉田問道:「就這?」

「對,沒別的事。」

張嘉田一拍大腿:「那你這不是缺德嗎?我以為你怎麼著了呢,放下電話就跑過來了。還正好?這有什麼正好的?」

「你不是沒睡嘛!」

「可我聽你的意思,我就是睡了,你也要打電話把我叫過來?」

雷一鳴抬頭反問道:「我悶得慌,不找你我找誰去?」

張嘉田冷笑了一聲:「嗬喲,承蒙你這麼看得起我,真是太給面子了。」然後他對著雷一鳴拱了拱手:「多謝!」

不等雷一鳴再回答,他上下顛了顛,感覺這床很是柔軟舒適,便兩腳一蹭脫了皮鞋,低頭把馬甲的扣子也解開了,腰帶也鬆了一個扣眼。抬腿上床「咣當」向後一仰,四仰八叉地躺了個穩。

雷一鳴看了他一眼,然後望著桌上的一小盆水仙花,輕聲開了口:「嘉田,你這邊近來形勢如何?我這一趟去太原,發現——」

話說到這裡,房內響起了張嘉田的鼾聲。雷一鳴驚愕地看著他,就見他雙目緊閉,連打呼嚕帶吹氣,同時熱騰騰汗津津的,從頭到腳一起散發出汗臭與酒臭。襯衫領口扯開了,領子原本是雪白的,如今蹭了他的熱汗和油脂,已經變成了一圈黃色。

雷一鳴總認為張嘉田是個年輕小夥子,二十齣頭,潔凈伶俐,第一次瞧見他這副面貌。而張嘉田頭沖著床尾腳沖著他,睡成一個「大」字,鼾聲越發響亮。

雷一鳴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腿,把他叫醒。張嘉田自然是可以在他這裡睡覺的,不過真要睡的話請去客房睡,否則一張大床被他佔據了大半,自己可怎麼休息呢?

手抬到一半,還沒碰到他的腿,先碰了他的腳。大腳丫子套著潔白上等的洋襪子,潮乎乎的蹭過了他的手掌。

雷一鳴心中暗叫「我的天」,慌忙伸腿下床去,先用香皂洗了手,然後匆匆溜走,自己到客房去了。

張嘉田大睡一場,直到翌日中午才醒。憑著他一人的力量,將偌大一間屋子睡了個烏煙瘴氣。雷一鳴推門進來,慌忙又退了出去。他幼時是在錦繡叢中成長起來的,長大之後,身邊朱環翠繞,也皆是芬芳的美人,雖然他本質是個武夫,可他的床上向來沒躺過這等臭男人。而那臭男人這時睜了眼睛,擁著棉被坐起身來,又張開大嘴打了個臭哈欠。然後慢吞吞地下了床,他蓬頭垢面,滿屋轉了一圈,找到了浴室的入口,便一邊打哈欠一邊鑽了進去。

雷一鳴命令僕人火速出門,到百貨公司里買了一套男子的衣服回來。等到張嘉田洗漱完畢,僕人也把新衣服送到了他面前。等他煥然一新地去餐廳吃午飯時,僕人打開窗戶通風透氣,又把褥子棉被全換了新的。

雷一鳴在餐廳里和張嘉田重逢,見面就道:「你簡直就是只狐狸。」

張嘉田睡足了覺,神采奕奕:「我有那麼漂亮嗎?」

「不是狐狸精,是狐狸。」雷一鳴抬手在鼻端扇了扇,「臭。」

「誰讓你請我來呢?你不大半夜地找我,我在家關門臭我的,肯定熏不著你。」

然後他端起盤子,用叉子將一隻荷包蛋撥進嘴裡:「你怎麼又回天津了?」

雷一鳴這才打起精神,湊到他跟前低聲說起話來——他這一趟去太原,和「討蔣聯軍」的各路首腦們商議了一番,末了決定暫停「討蔣」,先去和南京政府討價還價一番。若真是最後得不到足夠的好處,再「討」也不遲。

交戰雙方就這麼暫時講了和,至於前景如何,那可沒人知道。雷一鳴也正是趁了這個空當,才有時間和機會把妞兒等人帶回天津。至於他本人——起碼是在當下——也可以暫時放鬆戒備,重返天津了。

張嘉田凝神聽著,同時吃了一大盤火腿炒蛋以及半隻大麵包。等到雷一鳴把話說完了,他點點頭,答道:「也好,能不打,自然還是別打。」

雷一鳴嘆了口氣:「可惜,讓虞天佐跑了。」

「他跑哪兒去了?」

「說是去了哈爾濱。」

張嘉田知道雷一鳴痛恨虞天佐,因為葉春好就是死在了虞軍的飛機轟炸中。恨是有道理的,他也恨虞天佐。他知道虞天佐不是專門派了飛機去炸葉春好,可不恨虞天佐又恨誰去?難不成葉春好白死了,可以無人負責?

「有本事他就一輩子別露面。」張嘉田告訴雷一鳴,「露面我就宰了他。」

雷一鳴沒看他,低頭「嗯」了一聲。

張嘉田吃飽喝足,見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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