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殺心又起 二

雷一鳴離開黑石嶺,秘密去了太原,在太原盤桓數日之後,悄無聲息地回了他在察哈爾的大本營,去看妞兒。

妞兒先前和他是寸步不離的,現在可好,連著幾個月都見不到他一面。妞兒是怎麼想的,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很想念妞兒。尤其妞兒身邊沒有親人,奶媽子再好,他終究還是不信任,所以不能不惦記著。

這個時候,他就想起了葉春好。如果春好還在的話,那麼她在後方帶著妞兒過日子,自己一點後顧之憂都不必有。將來回了北京,一家三口過日子,興許還能變成一家四口、一家五口。他的身體雖然壞,但葉春好是健康的,未見得就不會再給他添幾個孩子。

這樣的事情不能想,想一想都會讓他痛不欲生。

他到來時,是個冷颼颼的秋日午後。妞兒等人住在一座大院子里,院子後頭就是軍營。他進了院門,就見葉文健蹲在地上,正在對著妞兒拍手。妞兒兩歲了,已經走得很穩當,這時就吶喊一聲沖向了葉文健。旁邊還有個小丫頭,正在笑眯眯地旁觀——小丫頭是葉春好的丫頭,葉春好沒了,也就沒有人再管她了。照理來講,她可以自己回天津去,可一天挨一天地拖了下去,她始終也沒有動身。據雷一鳴所知,她和葉文健眉來眼去的,兩人似乎是悄悄好上了,成了一對稚嫩的小情侶。

忽然見雷一鳴進了大門,葉文健立刻站了起來,可是並沒有歡天喜地地跑上去。他長大了,越長大越羞澀。妞兒已經衝到了他跟前,扶著他的腿站住了,抬頭也去看雷一鳴。

雷一鳴向葉文健點頭一笑,然後手扶膝蓋俯下身去,問妞兒:「我是誰?」

妞兒不理他,扭了頭往別處望。房中的奶媽子推門走了出來,先是向雷一鳴請了個安,然後抱起妞兒笑問:「妞兒看看,誰來了?那是誰?」

妞兒還是不看雷一鳴。

雷一鳴問奶媽子:「是不是我走得太久,她不認得我了?」

奶媽子抿嘴笑著,對他點點頭。他不甘心,還想伸手:「我抱抱她。」

這話說完,他挨了個小而脆的嘴巴,是妞兒看他逼近了,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妞兒的力氣很不小,這一巴掌打得他臉上火辣辣的,可他笑出聲來,心中竟很得意:「這麼厲害?」

奶媽子也沾沾自喜地說:「大小姐厲害著呢,誰都敢打。」

雷一鳴對著妞兒又伸了手,結果另一側面頰上也挨了一記耳光。這回他像心滿意足了似的,不敢再招惹妞兒了。帶著院子里的人回了屋子,他問葉文健:「你怎麼不回天津去?」

葉文健細高細高的,站在他面前答道:「不想回。」

說是不想回,其實是不敢回。他姐姐為了找他離開天津,從此一去不復返,現在讓他自己回去,他怎麼有臉回。他姐姐家裡有個管事的小枝,眼光像刀子一樣,他不敢去見她;還有那個張嘉田——他更不敢面對張嘉田。

所以儘管天津有好吃好穿好玩的,他姐姐沒了,財產也全成了他的,可他寧願留在此地,留一刻算一刻。起碼對著妞兒,對著他姐姐留下來的那個小丫頭,他心裡是輕鬆的,偶爾甚至還可以快樂起來。

葉春好沒了,在雷一鳴的眼中葉文健就變得毫無價值了。既是毫無價值,那他也就不想在這個少年身上多花心思:「隨便你,你是大人了,走或留,你自己拿主意吧。」

葉文健「嗯」了一聲。

雷一鳴又去看那個小丫頭:「你呢?你要是想回天津,我也可以派人送你一趟。」

小丫頭深深地垂了頭,半晌才答:「我在天津……就一個嫂子……哥去年沒了……」

雷一鳴聽到這裡就全明白了:「好好好,你也自己拿主意,我不管。」

小丫頭偷偷地瞄了雷一鳴一眼,又瞄了葉文健一眼,然後彎腰鞠了一躬:「謝謝司令。」

房內砌著火炕,雖然只是秋季,但火炕已經燒得微溫。雷一鳴坐上炕去,又想逗妞兒,葉文健見狀,便帶著妞兒上了炕。妞兒先是躲在葉文健的懷裡,虎視眈眈地看著雷一鳴,看了片刻,她跑到雷一鳴面前,劈頭蓋臉地打了他一下:「你走!」

雷一鳴問道:「為什麼要我走?」

妞兒抬手向後一指葉文健,氣焰囂張:「這是舅舅的屋子,不讓你坐!」

葉文健在後方開了口:「妞兒,他是你爸爸。你不認識啦?」

妞兒走回到了葉文健身邊,往他身上一靠。而雷一鳴完全不惱,只對著葉文健說:「妞兒和你倒是挺親。」

葉文健答道:「我天天帶著她玩兒。」

「難得你有這樣的耐性。」說到這裡,雷一鳴仔細地看了看葉文健,忽然一笑:「你要是個姑娘就好了,你要是個姑娘,我就把你留下來,你想走我都不放你走了。」

葉文健聽出了雷一鳴的意思,雷一鳴說的是真心話,他也並未感覺自己是受了冒犯。如果他真是個姑娘,那麼到了這個時候,除了嫁給姐夫之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路可走。

「姐夫。」他說,「你這次回來能住多少天?」

「兩三天。」

「這麼短?」

「還有事,等我把事情處理完了,帶你們回天津去。我在天津也有房子,到時候你想繼續住我那裡也可以。」

葉文健稍稍地來了一點精神:「我們能夠一起回去了?」

雷一鳴一笑:「遲早是要回去的,我還能讓你們一直住在這裡?這兒又不是你我的家鄉。」

妞兒踩著葉文健的大腿,轉身摟住了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小聲說話:「別理他。舅舅,別理他。」

她擋住了葉文健的臉,葉文健的聲音便從她那小身體的後面傳了出來:「我覺得,我是個沒有家鄉的人。」

雷一鳴盯著妞兒的後腦勺,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覺得?你還是個毛孩子呢,能覺出什麼來。」

「剛才你還說我是大人。」

雷一鳴說道:「對著別人你是個大人,對著我,你永遠是個毛孩子。」

葉文健聽了這話,不知為何,感覺很溫暖,甚至鼻腔酸楚,要落下眼淚——姐姐沒了之後,他一直心驚膽戰,以為沒了姐姐,自己和姐夫就沒了關係,姐夫也許不會再管自己了。

雷一鳴在此地住了三天,三天里,妞兒對他惡聲惡氣,儘管說起話來還是哇啦哇啦的不甚清楚,可頤指氣使,眼角眉梢都透著厲害。第一天,她不許舅舅搭理雷一鳴,奶媽子和那個小丫頭若是和雷一鳴說話,她見了也要怒吼;第二天,她親自上陣,要攆雷一鳴走,並且不許他吃自己家的飯;第三天,她不攆他了,但是也不給他好臉色,看賊似的偷著看他;等到了第四天清晨,雷一鳴起了個早,真要走了,妞兒再掀波瀾,從後院裡屋一直仰頭嚎到了大門外,死活不許他上汽車。奶媽子和葉文健合力抱住了張牙舞爪的妞兒,讓他趕快上汽車去,雷一鳴聽著妞兒的號啕,險些也要落淚。

雷一鳴坐上汽車,走了個無影無蹤。妞兒嚎了一場,抽抽搭搭地也就止了眼淚。葉文健垂頭站在院子外,心中悵然若失,想要思考點什麼,可是茫茫然又不知道從何想起。在理智上,他認為姐姐的死和自己沒有關係,不能算是自己害死了姐姐;可在感情上,他確實是心虛膽寒,不敢回去見所有的舊人。

不想回去,那就只能是繼續留在姐夫這邊,妞兒和伺候妞兒的奶媽子——他叫她劉媽——是不會視他為殺姐兇手的,他姐姐留下的小丫頭小荷,也並不認為他有錯。至於姐夫,那就更不用說了,對他是只有好,沒有壞。

所以無論怎麼想,他都不能獨自回家去。

一隻手碰了碰他的胳膊,他回過頭看見了小荷。小荷比他還小一歲,稚氣未脫,梳著兩條辮子,額上籠著薄薄一層劉海。她能吃苦,能受氣,會賣力氣幹活,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葉文健有點憐憫她,她察覺到了,從此就當他是個親人,心裡眼裡都只有他了。

「我沒事。」他告訴小荷,「汽車都開得沒影兒了,咱們也回屋去吧。」

小荷乖乖地「嗯」了一聲,跟著他走回院子里去了。

如此又過了小半個月,這天葉文健正和小荷在房裡嗑瓜子,忽聽外頭起了一陣喧嘩,還有嗚嗚的汽車喇叭聲,便丟下瓜子跑了出去,結果就見門外停了一溜兒大汽車,汽車周圍站著士兵,除此之外,遠一點的地方還有大馬車以及拄著扁擔的挑夫。士兵之中跑出了個人,那人笑眯眯地對著葉文健一招手:「嗨!我的少爺!」

葉文健看清來人,登時也笑了——是蘇秉君!

蘇秉君走過來一拍他的肩膀:「我奉了大爺的命令,接你們走!」

「走哪兒去?」

「回天津啊!」

葉文健愣了愣,隨即輕聲問道:「那我……也是跟著你們一起走嗎?」

蘇秉君驚愕地笑了:「那你一個人想跑哪兒去?一家人不一起走,想怎麼著?」

「到了天津之後呢?我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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