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者余悲 四

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雷一鳴醒了。

其實他本來也不能算是真睡,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他的狀態介於養神與昏睡之間。幾天前,他又吐了一次血,並且除了吐血之外,還添了新的花樣,天天下午都要發一陣子低燒。低燒並沒有給他增添額外的痛苦,當然也絕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是又病了,第一個念頭就是去告訴張嘉田。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這樣做不大好,張嘉田縱然是個被他掌握住了的傻小子,死心塌地地對他好,可他也不能撒嬌似的,一有事就找嘉田。況且找了嘉田又能怎麼樣?張嘉田早就說過讓他回家休養身體去,可是他能聽嗎?

所以他決定暫時順其自然,等到打完仗了,或者是等到撐不住了,再說。

此刻他躺在床上,聽一名副官在自己耳邊嘁嘁喳喳地作彙報。等到副官把一席話說完了,他問道:「她有沒有說,見了我要幹什麼?」

副官答道:「她就說要讓您把她扶正——」

「那是扯淡。除了這個,別的呢?她就一句正經話都沒有?」

「沒了。」

雷一鳴閉了眼睛,要睡似的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那我就見見她吧!」

滿山紅在會客室里喝了一壺茶,吃了兩碟子點心。直到那副官進來召喚她了,她才一邊拍著身上的點心渣子,一邊起身拎起皮箱,隨著那副官向內走過了兩進院子,進了雷一鳴的卧室。

她這一路都是走得輕快,嘴角噙著一點戲謔的壞笑,然而在進了卧室之後,她看著床上的雷一鳴,那點笑意因為驚訝竟是消失了一瞬。

卧室寬敞潔凈,窗戶半開著,淺色窗帘半垂著,有種窗明几淨的清爽。雷一鳴在大床上半躺半坐,兩鬢剃得很短,那個一貫是油黑鋥亮一絲不亂的腦袋,如今夾著絲絲白髮,已經變成了灰色。扭過頭望著門口的滿山紅,他坐得很端正,從腰往下蓋了一條薄毯子,毯子下面的兩條腿也是擺得整整齊齊。

滿山紅覺得,他不像他了。

一瞬間的驚訝過後,她大模大樣地走到床前,一彎腰放下了皮箱:「好傢夥,你是真能睡,讓我等了好幾個鐘頭!」

副官關門退了出去,房內一時間沒了別人。雷一鳴看著滿山紅,問道:「是嘉田讓你來的?」

滿山紅轉身搬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下之後對著雷一鳴一點頭:「對!」

「他有事對我說?」

「有。」

「那你說吧。」

滿山紅笑了:「不想說。」

然後出乎她的意料,雷一鳴並沒有追問,而是換了話題:「嘉田還好?」

「他好著呢!」她大喇喇地回答:「天天閑著,家裡外頭一點愁事沒有,他有什麼不好的。」

雷一鳴點了點頭,又上下打量著滿山紅。此刻他非常虛弱慵懶,情緒都無力再起伏,反倒有了沉靜鎮定的心思,去看一看面前的她。她有著緋紅的鵝蛋臉,因為偏瘦,所以面頰並不軟綿綿地圓,也有輪廓。眉眼有點劍眉星目的意思,鼻樑高而直,和她輪廓清晰的面孔很相配,和她窄窄的身條也很相配。

雷一鳴的目光划過她烏黑的短髮,划過她柔軟的嘴唇,划過她端正的肩膀與薄薄的腰身。最後,他忽然問她:「你今年多大了?」

滿山紅迎著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道:「十九啦!」

雷一鳴也微微一笑:「你打扮成小子的模樣,瞧著更小了,像個半大的孩子。」

「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雷一鳴扭頭咳嗽了一聲,然後轉向了她,微微有點喘:「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的年輕。如果有誰能把我變回你這個歲數,那無論他開出什麼條件來,我都願意接受。」

「你還沒有那麼老吧?」

雷一鳴聽了這話,倒是向她湊了湊,正色問道:「是嗎?」

滿山紅不以為然地一聳肩膀:「聽你剛才那句話,我還以為你已經七老八十了。」

雷一鳴向後靠了回去,額頭上亮晶晶的,是不知何時滲出了一層虛汗:「我比你大二十歲,你十九,我三十九。我當初想過,要在三十九歲這年做一次四十整壽。現在看這個局勢,兵荒馬亂的,一刻太平都沒有,怕是做不成了。」

說完這話,他從枕頭底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同時依然有些喘。他伸手掀開了身上的薄毯子,坐直了身體向下伸腿:「我在這屋子裡透不過氣,得出去走走。」

滿山紅回頭看了看窗戶,見那半垂的窗帘正隨了輕風緩緩地飄,這屋子要是還不透氣的話,那就只好睡到野地里去了。這時雷一鳴已經趿拉著拖鞋站了起來,起身之後他定了定神,然後並沒有出門去,而是直奔了窗戶。他將窗扇徹底推開,探身向外,連著做了幾個深呼吸。

滿山紅走到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思索了片刻,然後抬手一拍他的屁股:「哎,你在天津的時候,怎麼不敢見我啊?有張嘉田在那兒,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雷一鳴回頭看看她,沒說話,繼續探身向外,吹那涼風。而滿山紅看他裝聾作啞,就在他那屁股肉多的地方掐了一把:「問你話呢!別裝傻啊!」

雷一鳴疼得一扭:「別鬧。」

「我來就是為了鬧你的,不鬧我來幹嗎?」

雷一鳴扶著窗檯直起了身:「掐也白掐,我和你鬧不動了。」

滿山紅向他下腹彈了一指頭:「不行了?」

雷一鳴笑了一聲,轉身走向了大床:「不行了。」

然後他在床邊坐了下來,問道:「說說吧,嘉田到底讓你找我幹什麼。」

滿山紅跟到他面前,背著手笑道:「告訴你也成,可你今晚兒得請我吃頓好的。」

「你是客人,我當然要招待。」

「你得陪我。」

「我是主人,自然陪你。」

「陪吃不行,還得陪睡。」

雷一鳴皺著眉頭笑了:「行,我身體再壞,睡覺總是能的。到了夜裡,你不讓我睡,我也要睡。」

滿山紅打了個響指,然後轉身拎來皮箱往雷一鳴面前一放,又從馬甲內袋中翻出一枚小鑰匙,打開了皮箱上的暗鎖。

箱子打開來,她蹲下去,先把張嘉田的親筆信找出來遞給了雷一鳴,又告訴他道:「這箱子里的葯你隨便吃,都是補藥,吃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雷一鳴彎下腰去,伸手拿起幾瓶葯看了看,臉上有了笑意——他方才也對著滿山紅笑過幾次,可那幾次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次笑得真誠。他的如意算盤沒有打錯,張嘉田頂得上他一個孝子賢孫。經了幾次教訓後,他發現自己單有錢是不夠的,還得有人。張嘉田就是他的人。

補藥還沒進他的肚子,可他的身體已經恢複了一些力量。把藥瓶放回箱子里,他抬腿坐回到大床上,靠著枕頭開始讀信。

信不長,字又大,他幾眼就看完了。原本這幾天他因為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心境是很悲涼的,可是讀完了這一封信後,他自覺著是受了關懷與愛,心滿意足,竟是迅速振奮了起來。在這麼短的一封信里,張嘉田還能擠出字來,勸他告老還鄉,回家休養。雷一鳴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只是他不懂自己的心思。

他的心思是複雜多變的,百轉千回、環環相扣,時常會繁亂到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葉春好能懂他,張嘉田不能,因為張嘉田做人做事都是粗枝大葉,理解不了他那細密幽深的精神世界。

張嘉田不是他的知音,他因此深感慶幸——萬幸啊,張嘉田不懂他。

抬手把滿頭短髮向後一捋,他仰起頭作了一番思考,隨即下了床,圍著滿山紅踱了幾圈,然後用手中的信箋一打她的肩膀:「一路趕來,辛苦你了。」

雷一鳴說到做到,晚上當真在司令部里擺了豐盛的酒席,專門招待滿山紅一人。

滿山紅也毫不客氣,坐在席上大吃二喝,只是不見肚腹隆起,也不知道那些飯菜都被她吃到了哪裡去。最後心滿意足地拿起餐巾抹抹嘴,當著旁邊當差的副官和勤務兵,她問雷一鳴:「吃飽了,接下來幹什麼?」

雷一鳴答道:「聽你的。」

滿山紅向他一揚眉毛:「睡覺去?」

雷一鳴站了起來:「好,睡覺去。」

滿山紅當初和雷一鳴睡了一覺,感覺不錯,還想睡第二覺,哪知道這雷一鳴是個魔鬼一樣的人物,一覺過後,就對她開了殺戒,這第二覺,也就始終沒能睡成。

雷一鳴並未對她留情,她也未見得愛上了雷一鳴,可她這人與眾不同,素來是想要怎樣便要怎樣。她存了這「第二覺」的心思,便非要如願以償不可。如今雷一鳴洗漱更衣,上床躺了,留了一半的地方給她。她草草地收拾了一番,一掀毯子也上了床。

上床之後,她上下顛了顛,感覺這彈簧床墊挺舒服。轉身從後方抱住了雷一鳴,她說道:「你這張床,有點像我家裡的床,都夠軟的。」

雷一鳴閉了眼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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