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者余悲 二

雷一鳴在天津住了幾天,與此同時,他的部下留在北平,已經買下了一塊墓地。

他不肯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將葉春好安葬,覺著這麼辦太潦草了,對不起她,所以寧願將靈柩暫且停在城外的廟裡,等到時局平靜了再說。

在那座公館裡,他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了張嘉田。張嘉田聽了他這一番話,倒也覺得很對。而雷一鳴又問他:「要不要給你留一塊地方?」

初聽這話,張嘉田沒聽明白,後來反應過來了,真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譏笑:「你們兩口子合葬的墓,有我什麼事?再說我還不到三十歲,離老還遠著呢,你是怕我不死還是怎麼著?」

雷一鳴近來成了個沒脾氣的人,無論張嘉田說了什麼重話,他都安然受著,絲毫不惱:「給你留一塊地吧?」

張嘉田感覺他這話都不是正常人能說出來的,於是也拿了荒誕的話來回敬他:「春好沒了,我也就死心了。等將來有了工夫,我三妻四妾娶上十房二十房的娘們兒,生他三五十個丫頭小子。等我老了,我就是堂堂的張老太爺,家裡養著百八十號孫男娣女。我咽氣的時候,孝子賢孫能從北平排到天津來,還用埋到你家的墳地里去?就算我干,我的子孫也不能幹。」

雷一鳴不高興了,一皺眉一扭頭:「不要拉倒!」

張嘉田瞄著他,還是感覺他有點不對勁——他這個反應有種奇異的孩子氣,而他向來不是個幼稚的人。

就在這時,雷一鳴忽然又轉向了他,熱切地望著他開了口:「給你留一塊吧!啊?」

張嘉田向他探了探身,一邊仔細觀察著他的神情,一邊試著問道:「你沒事吧?」

雷一鳴搖搖頭,隨即笑了,笑容漸漸加深擴大,又緩緩地退散消失,最後他冷著一張臉,告訴張嘉田:「我心裡很亂。」

張嘉田輕聲答道:「我知道。」

這一回,他把面孔冷到了底:「不,你不知道。」

張嘉田越是觀察他,越覺得他這個樣子有點邪門。於是硬生生地把話題扭轉開來,故意做了個閑閑的姿態:「對了,還有件事,那個誰,滿山紅,聽說你來了,想見你。」

雷一鳴怔怔地看著他:「滿山紅?」

隨即他搖了搖頭:「不見。我明天就要走了,見她做什麼?不見,不見不見。」

翌日上午,張嘉田在家中接到了雷一鳴的電話,得知他這就要離開天津了。

張嘉田叮囑他保重身體,然後掛斷電話,轉身背靠著牆壁站了,直著眼睛發獃。忽然有人一打他的胳膊,他扭頭望去,卻是滿山紅。

滿山紅依然扮成了個假小子的模樣,笑眯眯地看著張嘉田說道:「你真不夠意思,沒等我找著他,你就又把他打發走了。」

張嘉田強打了精神,答道:「不是我讓他走,是他自己要走。再說我也替你向他傳過話了,他不見你,你又何必這麼死纏爛打的?」

「我閑著沒事幹,想找他玩玩!」

張嘉田伸手抓亂了她的短髮:「春好沒了,他的頭髮都白了,哪還有心思和你玩?再說你是只想找他玩玩嗎?」

滿山紅知道張嘉田對葉春好的感情,所以這時也把臉色正了正:「我知道你和他又和好了,放心,我不殺他。」

張嘉田嘆了口氣:「他已經成了個病秧子,玩不動啦。」

「病?什麼病?」

張嘉田沉默了片刻,最後答道:「應該,還是肺炎吧。」

雷一鳴走後又過了大半個月,張嘉田得知虞天佐已經退出承德,溜了。

他自己跑了,他的部下奉了他的命令,還在繼續抵抗。雷一鳴不知怎的,沒有乘勝追擊,而是莫名其妙地暫停了進攻。敵對的雙方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停了戰,但是也沒有講和,只是僵持著。張嘉田不知道雷一鳴這是在搞什麼鬼,有心派人去和他聯絡聯絡,可這聯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論起政治立場來,他現在和雷一鳴也是一對敵人。

他並沒有把自己這個念頭說出來,可不知怎的,滿山紅看出來了,問他道:「我去吧!反正我是個到處亂跑的人,消失幾天也沒人在意。」

張嘉田看著滿山紅,心裡知道她是個最合適的人選——她腦子夠用,身手也好,除了娶回家當老婆,她似乎幹什麼都是一把好手。沉吟了片刻之後,他說道:「有兩點,你記住,第一,出門在路上,不許惹事,我是讓你做秘密聯絡員,不是讓你大張旗鼓地出去做特使;第二,見了他,不許和他狗扯羊皮地糾纏不清,現在他應該是沒這個搭理你的心思了,你這麼大的姑娘,也要點臉,別送上門去再讓人推出來,連帶著我都沒面子,聽見沒有?」

滿山紅一咧嘴,做了個鬼臉:「你怎麼總說我是大姑娘啊?」

「不是大姑娘,還是個大娘們兒?」

滿山紅這回不單咧嘴,連眉毛都皺起來了:「行了行了,放心吧,我這回見了他,一定冰清玉潔,毛都不要他一根。」

「你這話我也不大信,我看你就是想找個機會過去揉搓他一頓。」

「那你以為呢?我要是沒玩夠他,我早把他腦袋擰下來了。現在看你的面子,我先不擰,等將來你管不著我了,我也玩夠了,我再去擰。」

「我只要是活著,就不許你擰。等我死了,他也早死了。」

「那我就把他墳刨開,骷髏殼子撿出來當球踢。」

張嘉田聽她越說越來勁,也懶怠理她,直接斥道:「滾!」

對待滿山紅,張嘉田該罵就罵,有時候她淘氣太過了,他還想打她兩下子。可罵歸罵,他拿她當了個與眾不同的人物,是願意護著她養著她,由著她在自己的羽翼下胡鬧一輩子的。

他一直記得那一天,他們兩個是怎麼一起走出死人堆、踏上那活路的。

滿山紅這天滾出去了,第二天又滾了回來,從他這裡拿了一隻不小的皮箱,皮箱里裝著各色西式補藥,以及張嘉田的一封親筆信。張嘉田又囑咐了她一席話,她乖乖聽了。當天下午,她就拎著皮箱上了火車——上火車時,她穿著長褲襯衫,馬甲敞著懷,歪戴著一頂花格子鴨舌帽,帽子下面露出了剃得發青的鬢角,完全就是個摩登少年的模樣。在一等車廂里找了個座位坐下了,她把皮箱往椅子前面一放,一條腿就架在皮箱上面,穿著皮鞋的腳晃來晃去。又向車內的茶房要來一份報紙,打開來裝模作樣地看,看看自己一共能找出幾個認識的字。看過了一份中文報紙,她又拿起一份英文報紙,看那洋文彎彎曲曲的筆畫。看著看著,她聽見對面發出「撲哧」一聲輕笑,便把報紙向下降了降,露出眼睛來,看見了對面座位上的一位洋裝小姐。

小姐和她對視了一眼,隨即就低下了頭,依舊抿嘴憋著笑,憋得臉蛋白裡透紅。滿山紅問道:「你笑什麼?」

小姐猶豫了一下,然後用手背擋了嘴,是笑不露齒:「反了。」

滿山紅一愣:「反了?」

然後她看見了報紙上印著的照片,這才發現是把報紙拿反了。

滿山紅這個假小子坐了一趟火車,和個真大姑娘閑聊了半路。真大姑娘是個在北平讀書的學生,放暑假後到天津玩了幾天,這就要回承德家中去。真大姑娘一點兒也沒瞧出她的性別來,和她相談甚歡。等火車到了站,大姑娘還把自己在北平的宿舍地址寫給了她,要和她交個朋友。

滿山紅笑容滿面地把地址收好了,及至兩人下了火車,她立刻就把大姑娘忘了個一乾二淨。承德她是第一次來,然而她有一點動物似的天性,也不怯,也不茫然。一路詢問著找到了一家馬車行,她雇了一輛馬車,坐著馬車就繼續上路了。

這天下午,滿山紅終於奔波到了頭,走到了雷一鳴所在的司令部大門前。

雷虞兩方雖然是各有著明確的勢力範圍,但是對於百姓與旅人來講,實在是分不清他們誰是誰。看旗幟,他們都打著青天白日旗;看服色,軍裝也都差不多。守門的衛兵見她走了過來,當即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嘴臉道:「幹什麼的?」

滿山紅答道:「我來見你們雷司令。」

「見我們司令?你是什麼人?」

「我是滿山紅。你們司令認得我。」

衛兵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和旁邊的同伴相視一笑,那同伴說道:「哪兒來的兔崽子,敢到司令部門口放屁。就看你這個一身灰的德行,也不像個貴客。」

滿山紅做了個認真的表情:「他真認識我,我跟他還睡過一覺呢。」

衛兵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即雙雙仰頭哈哈大笑。滿山紅頗有耐心地等著,等到他們那笑聲降了一個調門了,才擺著一張誠懇的面容繼續說道:「我還給了他一槍呢。」

衛兵的目光一齊集中到了她的胯下,然後繼續仰天長笑,笑得東倒西歪。這時,門內走出來一名軍官模樣的青年,發出怒斥:「笑你們娘的×!司令剛睡,院子里連個鳥兒都不許叫,誰許你們這麼鬼哭狼嚎的?」

衛兵們立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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