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歸於好 二

虞天佐起初完全不知道雷一鳴為何會向自己宣戰,經過一番琢磨之後,他漸漸明白過來,登時氣得破口大罵。罵自己有眼無珠,和雷一鳴交了這麼多年的朋友,竟沒發現自己是交了一條白眼狼。

他罵雷一鳴,虞碧英聽了還挺不高興。虞天佐見她胳膊肘往外拐,氣得急了,把自己和雷一鳴私下所做的交易原原本本說了出來,說得虞碧英啞口無言——她倒不是同情葉春好,她雖然是出了名的文明開放,可並沒有興趣去講什麼女權。受了壓迫與欺侮的女子,在她眼中,無非只是一些愚弱的可憐蟲罷了,和她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她還沒有和雷一鳴玩夠,心中十分惋惜,不過和雷一鳴相比,終究還是哥哥更重要些,所以她閉了嘴。至於雷一鳴是否如她哥哥所說,是條「缺了大德的白眼狼」,她倒是不甚在意,因為她原本也不是傾倒於他的美德,更沒想和他做天長地久的伴侶。捂著耳朵跑了出去,她懶怠聽她哥哥那滔滔不絕的污言穢語。

虞天佐在家裡大罵兩日,將雷一鳴的祖宗十八代——不分男女——全部罵了一遍,然後調兵遣將,開始迎戰。原本他是想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可是如此打了半個多月之後,他發現形勢不很妙,便親自動身往前線督戰去了。

與此同時,雷一鳴也到了前線,身邊帶著葉春好。妞兒被他留在了後方的大本營里,因為那是個孩子。葉文健現在的個子已經和他差不多高了,但是也被他歸入了孩子行列。他告訴葉春好:「讓小文跟妞兒他們一起呆著吧,我可沒那個精神看著他了,他又不聽你的話。」

這些天葉春好和他朝夕相處,越是相處,越是糊塗。他並沒有向她做過什麼甜言蜜語的表白,只是時時刻刻帶著她,只要有一點閑工夫,便一定要和她在一起。起初,她對他是又懷疑又懷恨,不給他好臉色和好言語,然而他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

有的時候,葉春好被他那樣靜靜地凝視著,簡直懷疑他眼中所看的自己,不是此時此刻這個真實的自己。身體的創傷癒合了,心靈上的創傷被雷一鳴那奇異的柔情掩蓋住了,她一時間也無暇去想死,也無暇去想活,只是糊塗著。

在理智上,她堅定如磐石,依舊是不相信他;可在感情上,她受了他的風吹雨打,有了水滴石穿的危險。

「這一次若是又被他動搖了……」她心裡想,「那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可她又存了一點自輕自賤的心思——她覺得自己是被損害了,被玷污了。她的人生從此暗藏了一枚定時炸彈,一旦哪一天爆炸了,她的人生、事業、地位、名譽便要灰飛煙滅。

她往昔的那些雄心壯志,當初所展望過的興盛與繁華,都在火速地凋敗。她的財富,她的金礦,張嘉田對她的愛,異性對她的仰慕,全都抵不消這痛苦,挽不回這頹勢。

倒是身處在這戰場邊緣的指揮部里,她像是在幾個世界的夾縫中找到了安身之處。可戰爭不會永遠進行下去,非常時期遲早是要過去的,過去之後,如何回到那箇舊世界裡去,她不敢想。

指揮部是一排磚瓦房子,先前曾是此地的小學校,現在戰火燃燒過來,學校早停課了,房屋便被過路的軍隊臨時佔據。雷一鳴帶著葉春好隨軍,說是不放心她一個人留在大本營,怕她一時想不開,要尋死。而她坐在指揮部後方的一間屋子裡,偶爾能聽到隆隆的槍炮聲,但是周圍的人不怕,指揮部外的百姓們也不見恐慌,她便也跟著保持了鎮定。

雷一鳴就住在她的隔壁,但是難得能夠安穩地睡一覺,動輒就要往前線跑。這一天,戰火稍稍停息了,他從前線騎了馬往回走。剛剛下過了一場雨,雨水把世界洗得藍天白雲、綠草紅花,萬事萬物的線條都清晰了,顏色也濃烈了。馬蹄子踏過草地上一條痕迹模糊的小路,他鬆鬆攥著韁繩,心想哪天找個借口,把葉春好帶上前線,趁亂給她一槍,只說她中了流彈身亡,事情也就結束了。

從此永無後患。

哪天呢?他又想。

他從十天前就開始考慮「哪天」這個問題,一天拖一天地挨下來,「哪天」的日子,依舊沒有定下來。這幾天的天氣都太好了,太溫暖了,不是下手的好時機。他想找個凄風苦雨的陰天,她臨死時見這個世界這樣糟糕,或許會不那麼悲傷恐懼。

他忽然一扯韁繩勒住了馬,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後方的蘇秉君見了,也下了馬:「大爺,您有什麼吩咐?」

雷一鳴沒回頭,只一揚手,不許衛兵跟上。獨自走進路旁的草地里,草葉掛著雨水,刷拉拉地拂過他的馬靴,打濕了他的膝蓋。而在這高高矮矮的野草之中,有大片大片不知名的野花盛開,有奼紫的,也有亮黃的,似乎都是剛在這雨後綻放,全都嶄新潔凈。

他彎下腰去,開始用蠻力採花。戴著白手套的手一把揪住花莖,像是要把鮮花活活扼死一般,連根帶土地把它硬拔出來。方才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向葉春好送過花。現在趁著她還活著,他要送她一次。

他不知道如何斯斯文文地湊出一束鮮花,放眼望去,看哪一朵都開得很好,便亂揪亂拔,累出自己滿頭的汗,像要給牛羊打草一般,集了一大捆紫的黃的花。

把這一大捆野花帶回了指揮部,他撞開了葉春好的房門。葉春好正坐在房內發獃,冷不防見門外擠進來了一大捆花草,便是一怔。雷一鳴極力地向後仰頭,躲避花中逃出來的小飛蟲:「我看路上花開得很好,就摘了一些,送給你看看。」

葉春好站了起來,嘴裡「喲」了一聲,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目光由上向下掃去,她就見那花莖下面拖著老長的根須,須子上還帶著濕土。再往下,是雷一鳴的兩隻腳,也都沾滿了泥巴。

「你這是幹什麼?」她問,「你喜歡花,摘一兩朵回來看看就是了,幹嗎連根拔了這麼多?」

「我看都很好——」他扭頭「呸」了一聲,呸走了一隻小飛蟲,繼續說道,「你看呢?」

葉春好答道:「我看你是瘋了。」

雷一鳴又道:「你挑選幾朵,剩下的我抱走。」

葉春好遲疑了一下,從抽屜里找出小剪刀,走上前去,剪下兩朵黃的,一朵紫的,又問:「剩下的你要送到哪裡去?」

雷一鳴答道:「喂馬,馬要是不吃,就扔了吧。」

葉春好在小學校的操場邊上,用小鏟子挖坑,把那些野花依次重新栽種上。坑挖得淺,栽得東倒西歪的,能不能活,她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拿去餵了馬,就一定是不能活了。

等她帶著小鏟子回來時,雷一鳴已經不知去了何處。她那桌上多了個小白瓷瓶,裡頭盛了清水,養著那三朵花。她看著那一瓶花,站立不住似的,肩膀就靠在了牆上,心想他到底要幹什麼?當初她和張嘉田清清白白的,說一句話他都要犯疑心病;如今她當真失了貞潔,他怎麼反倒對她又有了柔情?

他到底要幹什麼?他是心裡有鬼?還是心裡有愧?

隔著窗子向外望去,她看見雷一鳴從旁邊屋子裡走了出來,院外站著幾匹馬,馬旁站著幾名副官。他的腮幫子一動一動,是在咀嚼著什麼。一邊咀嚼一邊走出院門,他拉著韁繩抬腿上馬,第一次沒上去,第二次飛身上去了。高高地坐在馬上,他那臉上有自嘲的笑。

葉春好知道他是難為情,因為他方才上馬的姿態,不但不復往昔的矯健,甚至有了點笨拙的老態。

轉過身去背靠了牆壁,她仰頭看著天花板,長長地嘆息,像上了歲數的愁苦婦人,嘆了一聲還不夠,還要嘆第二聲、第三聲。

雷一鳴在前線附近,找到了一座小山丘。山丘後頭是一片窪地,四周長滿了蒿草。他在蒿草之中走了幾趟,感覺這地方不錯,別說在這裡開槍殺人,就是在這裡豎絞刑架、掄大砍刀,都未必會有人留意。將來見了張嘉田,就說前線戰事激烈,葉春好在這裡躲避,結果中了流彈。

午夜時分,他回了指揮部。葉春好這些日子睡眠很少,到了這個時候,還點燈醒著。雷一鳴進院子的時候,她聽見聲息了,那聲息有些古怪,他在院門口就「嗯」了一聲,走到院子中央,又「嗯」了一聲。「嗯」的聲音很高,像是要哭似的。

葉春好猶豫了一下,起身推門向外望去。燈光從門口潑灑出去,也照亮了雷一鳴。雷一鳴微微俯了身,右手叉腰,左臂垂著,左袖管血淋淋的,鮮血順著他的指尖往下滴答。抬頭見了葉春好,他沒指望葉春好能憐憫自己,所以乾脆向她一揮右手,意思是讓她回房去。

然而葉春好開了口:「你怎麼了?」

「沒事,下午讓彈片崩了一下。蘇秉君拿葯去了。」

然後他又做了個驅趕的手勢,還是要讓她回房去。偏巧這時,蘇秉君趕過來了,身後還跟著個勤務兵,勤務兵挑著兩桶水,一桶涼的,一桶熱的。蘇秉君進房點了蠟燭,把刀傷葯放到了桌上,然後兌了一盆溫水。雷一鳴也進了來,齜牙咧嘴地忍痛脫了上衣。蘇秉君拿來一把大剪刀,要把他的襯衫左袖剪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