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非人之想 二

雷一鳴和虞天佐做了一番秘密的談話。

談到最後,虞天佐坐立不安,嘻嘻的只是笑。雷一鳴靠著枕頭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吸著一支香煙,臉上很平靜,只覺著自己邁步上了一條險路,走好了,便至少還能有十年的權勢與富貴,走不好失了足,也真能摔成個粉身碎骨。

他決定賭一把。論年紀,他還值壯年,正是做事的時候,不能把年華都耗費在女人身上,何況那女人——虞碧英——他也算不得如何喜歡。如果她不是虞天佐的妹妹,那麼他都不會有興趣去招惹她。當然,他承認自己完全可以勝任一位招人愛的小白臉或者老白臉,可他自認為是個有理想有志氣的豪傑,讓他靠著逗女人開心過日子,他是不肯的。

再說身體也吃不消。

滿懷愛意地將自己憐惜了一番,他又把虞家兄妹放在心中掂了掂分量,在他眼中,虞家兄妹一如他從北平帶回來的那幾箱子藥材,價值是有的,可真到了用他們的時候,該砍剁就砍剁,該撕碎就撕碎,若不把他們的汁子都擰出來,也算不得他們是真有用。

心中又想起了葉春好,這回他也忍不住要笑了,笑是壞笑,又酸又冷的——這回他不再對她吵鬧打罵了,他要換個招數,溫柔地把她哄進地獄裡去。

翌日凌晨,葉春好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就聽院子里有好些個人撲通撲通的亂跑,然後有人咚咚敲響了她的房門。她披著衣服下床去開了門,發現門外正站著一身戎裝的雷一鳴。

雷一鳴見了她,先是問:「醒了?」

葉春好不明所以:「這是怎麼了?」

他匆匆答道:「我有急事,要往察哈爾那邊去一趟,可能從那轉去天津,也可能直接回家。你願意等就再等等我,不願意等,也可以隨時走。」

葉春好一聽這話,有點發愣:「那……你不必管我,我若是想走,就隨時自己走吧。」

雷一鳴又道:「說好了送你回家的,沒送成,很抱歉。」

葉春好搖搖頭:「那沒有關係。」

雷一鳴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走了,走得大步流星。葉春好望著他的背影,倒是怔了片刻。雷一鳴的身材一直沒走樣,現在這個背影,還是當年她深愛過的那個背影。

凌晨風涼,她在覺出了寒冷之後,便關門回了床上。瑟縮著閉了眼睛,她似有所感,可又說不清楚那感慨是什麼,只是回憶起了自己當初的一個傻念頭:那個時候,她曾想他若是個一無所能的平庸少爺就好了,或者再退一步,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也可以。

那時她每個月能到手一百多塊錢,養活兩個本分的年輕人是綽綽有餘了。

在葉春好浮想聯翩之時,雷一鳴已經帶著虞碧英上了火車。

他們上火車時,天光還只是蒙蒙亮。虞碧英有點興奮,可是因為起得實在是太早,所以興奮了片刻,便躺下打起了瞌睡。據她所知,她這是陪著情郎到察哈爾辦公務去,而她這位情郎在辦公務的時候都要把她帶上,足以證明——起碼在此時此刻——他們是可以算作熱戀的。

她貪睡,一睡就睡到了正午時分。而雷一鳴坐在窗前向外望著,忽然掏出懷錶看了看時間,然後抬頭繼續去看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

中午了,虞天佐那幾位姨太太應該到達他的家裡,要邀請葉春好到虞宅做客了。葉春好當然不會肯去,可那幾位姨太太都是年紀輕輕的小女子,都有著甜言蜜語和一盆火似的熱情,幾個人擰成一股風,吹也要把她吹去。

想到這裡,他把心思收了回來。

傍晚時分,火車穿過泉縣,在察哈爾境內的一處荒涼小鎮上停了下來。鎮子荒涼,可鎮上的軍部里卻是燈火明亮,醇酒、婦人應有盡有。雷一鳴帶著虞碧英,自然不會需要婦人。在幾排紅燭的照耀下,雷一鳴和虞碧英隔著餐桌相對而坐,從勤務兵手裡接過一瓶葡萄酒,他親自為虞碧英斟了半玻璃杯。葡萄酒是紅的,虞碧英的嘴唇也是紅的,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然後含笑望向雷一鳴,就見雷一鳴正盯著自己的嘴唇出神。

她以為雷一鳴是痴迷於自己的美色,沒有想到雷一鳴只是看酒像血。對著雷一鳴一舉杯,她輕聲笑道:「cheers。」

雷一鳴和她碰了酒杯,然後自己也喝了一口。思緒飛回承德虞宅的上空,打了個轉兒又飛回來。他對著前方微微一笑,酒液染紅了他的嘴唇。

天黑了,虞天佐那樣的急性子,能不能等到天黑?

翌日上午,雷一鳴去了軍營里一趟,下午回了來,帶著虞碧英登上火車,往天津去了。火車開得慢下來,入夜之後,他躺在床上,虞碧英坐在一旁,先是低頭看他,看了良久,見他只是面無表情的冷淡著,便忽然伸手到他的腋下,開始胳肢他。雷一鳴一驚,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大笑起來,沒反抗,癢得活魚一般只是亂滾。他笑,虞碧英也笑:「讓你方才不理我,現在你不叫一聲好聽的,就別想讓我停手!」

他面紅耳赤,聲音斷斷續續地打著顫,又像是笑,又像是哭:「姐姐……饒了我吧,姐姐。」

虞碧英覺出了他眼中藏著的興奮,那興奮很隱蔽、很被動,想要爆發出來,需要足夠的逼迫和刺激。於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臉,她謔笑道:「今天姐姐偏不饒你,看你明天再敢給我臉子看。」

虞碧英這一夜真是沒饒了他。

翌日上午,火車到達天津。虞碧英一到天津,就如同魚兒進了海洋,精神煥發地下了火車,也不休息,直接就奔了百貨公司去。

她忙著,他也忙著——他先在利順德住了下來,然後去了外國銀行,先把虞天佐給他的支票兌了出來。這張支票,是在他臨行前,虞天佐交給他的。若是「事情」能成,他今天自然就能拿這張支票換出一百萬元借款,可若是「事情」不成,虞天佐自會連夜發出電報通知銀行,讓銀行將這張支票作廢。

把一百萬元存進了自己的賬戶,雷一鳴回了飯店,往張嘉田家中打去了電話。張嘉田正好在家,他告訴張嘉田:「我到天津了。」

張嘉田的回應是:「春好回來了嗎?」

「我住在利順德,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她怎麼還不回來?」

「晚上吧,晚上你早點來,我們一起吃頓晚飯。」

說完這話,他掛斷了電話,轉身走到床前,一頭栽了下去——昨夜他幾乎是徹夜未眠,現在略一做出大動作來,眼前就要發黑。直挺挺地趴在床上,他想睡卻又睡不著,只能是這麼似睡非睡地迷糊著。

迷糊了許久,他那半閉著的眼皮漸漸有了重量,意識也不住地要往黑暗裡飄。他知道自己終於是要入睡了,可偏在這時,房門被人敲響了。

他不是懶,是真的動彈不得,身體像是融化在了大床上。料想這裡總不會有刺客,所以他含糊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誰要進來就進來吧,誰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吧,別擾他入眠就好。

房門開了,是換了便裝的副官輕輕推開了房門,有人大踏步走了進來,步伐沉重,皮鞋底子踏在地毯上,也能踏得一步一悶響。他聽出來了,來者是張嘉田。張嘉田來了,他很高興,想要睜眼看他一眼,可眼皮不聽他的使喚。這睡意他醞釀了兩個多小時,此刻洶湧而至,要把他席捲進黑暗裡去。

使出全身力氣,他向外「哼」了一聲,嘀咕出了一句:「我睡一會兒。」

雷一鳴再睜開眼睛時,第一眼看到了窗外的晚霞紅光,然後轉動眼珠再往上瞧,看到了床前椅子上的張嘉田。張嘉田坐沒坐相,窩在椅子里,伸長了兩條腿,正在擺弄手中的一隻小打火機。察覺到了他的凝視,張嘉田掃了他一眼:「醒了?」

雷一鳴慢吞吞地坐了起來:「嗯。」

然後他又問張嘉田:「你什麼時候來的?」

「不知道,反正等你一個多小時了。」

「你來得太早了。」

然後他搖晃著下了床,走去撒尿,喝茶,用冷水洗臉,脫了外面的西裝上衣和緞子馬甲,另換了一件柔軟溫暖的毛線背心。

張嘉田給自己點了一支香煙,耐著性子看他忙碌。等他把自己收拾舒服了,張嘉田才問道:「什麼時候吃飯?」

雷一鳴走到他面前,問道:「餓了?」

張嘉田覺得他這個態度,有點像是大人逗弄小孩子,便有點不耐煩:「不是你說讓我過來吃晚飯的嗎?天都要黑了,我不應該餓?」

說完這話,他知道自己語氣不好,所以等著雷一鳴反擊。哪知道雷一鳴一點脾氣也沒有,只扭頭又看了看窗外,然後笑了一下:「可不是,天都要黑了。」

他抓起電話打到隔壁房間,讓隨行的副官去安排晚飯。張嘉田等他放下了電話,又問:「春好怎麼還不回來?」

雷一鳴漫不經心地回答:「正和小文吵著呢。」

「你不會派人把她和她弟弟一起送回來?」

「你當我沒說過這話?」雷一鳴扭頭瞪了張嘉田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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